95岁远征军老兵:走下讲台从军 开美国坦克打鬼子
中国远征军装备的美制M3A3轻型坦克。
1945年1月,新建的中印公路上,中国远征军驾驶着美制M3轻型坦克。
中国远征军装备的由美制M3轻型坦克改装的装甲侦察车。
中国远征军战车第一营装备的M3A3轻型坦克。
2016年3月18日,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中学老校区,杨源然坐在轮椅上小憩。院内,墙壁泛黄剥落,老树枝繁叶盛,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
偶尔,听见街上的汽车轰鸣声,他困倦的眼神就会明亮起来。 70多年前,小学教员的他,走下三尺讲台, 参加中国远征军,奔赴印缅前线。 那时,密支那的战火烧得正旺, 飞 机、坦克、重炮、机枪汇聚, 日军、中国军人厮杀后,留下上万具尸体。随着年岁增长,95岁的杨源然时常会想起 驾驶M3A3轻型坦克, 与战友驰骋印缅之地的模样,怀念一同奔赴抗日战场的兄弟。
【老兵档案】
姓名:杨源然
年龄:95岁
民族:汉
籍贯:四川荣县
所属部队:中国远征军新一军战车三营八连
职务:上士
/文史资料/
中国驻印军 战车营
1943 年 7 月 中旬,中国驻印军战车第一营编成,隶属于驻印军战车指挥部。指挥官由美军罗斯维尔·H·布朗上校担任,战车第一营首任营长为徐恒中校,坦克车成员由中美装甲兵混合搭档。同年9月,驻印军第二营编成,该营装备起初为美援M3A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后改配部分美援的M4A4谢尔曼中型坦克。
同年10月,战车第三营编成,该营于1945年4月战车训练班结束时,接受该班训练装备,奉命到印缅边境雷多地区待命。
【口述实录】
“坦克里面可不是方向盘,是操纵杆。我穿着特制的坦克服进入主驾驶室,不断联系着冲锋、隐蔽以及开炮等项。坦克测试在野地进行,而且使用的是实弹打击,一个人最多可以打5发。”
“听到这些,我们4个人更加抓紧训练了。要是上了前线,不管哪个兄弟牺牲了,另一个就顶上去负责他的工作,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终于要跟鬼子真枪真炮地打了。早点把他们赶走,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老兵说,这些地方到处是作战工事,炮弹炸得耳朵生疼,有时候分不清哪里是前,哪里是后。我到了这些地方,才真切感受到有多惨。”
“一直想找一个人,当年4兄弟中的温江人文启贤。他是副驾驶员,都是四川人嘛,我们两兄弟关系很好。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已经不在了吧。”
一页黑字白纸
写满了殷殷心声
2016年3月18日下午,成都市青白江区城厢镇上,杨源然坐在轮椅上,由杨琦推出来透透气。老街上,保留着大部分“民国”时的建筑,茶馆里坐满摆龙门阵的茶客,公园里有不少听歌热舞的男女,还有吆喝叫卖的小贩……这些,对杨源然而言,已没有了吸引力,连扭头侧目都不愿意。唯有过往的车鸣声,能让他的双眼些许发亮。
前段时间,杨源然和女儿杨琦,花费了半天时间,将信写好,寄给了华西都市报社编辑部。
依照信上留下的地址,华西都市报记者在城厢中学老校区院落里,找到了这对父女。杨源然坐在大树下,面朝着同他差不多年岁的建筑。听完杨琦的一席话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来信上,老人说,他看到华西都市报刊发的《最后的抗战老兵》系列报道后,得知有不少兄弟健在,于是写下这封信,“非常希望能与远征军的在世战友们见面,尽管可能不相识……”
“还以为信寄丢了,他等了好些天……”没等杨琦说完,杨源然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拐杖落地有声:“走,我们上楼慢慢聊。”
离开三尺讲台
数学老师从军行
坐在沙发上,杨源然长出了一口气。杨琦给他端来一杯白开水,削好一个梨。
1921年,杨源然出生在四川荣县。父亲杨学忠是县里的中医医生,家里生活条件还算可以。杨源然有9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五。21岁时,杨源然在县里一所小学当起了数学老师。
那时,恰逢抗战打得正是激烈。一场大反击在滇缅酝酿,但由于指挥失误等因素,中国军队死伤惨重。不久,街头巷尾都贴上了征兵告示,一些进步青年在学校宣传抗日。年轻的杨源然放下课本,听完他们振臂高呼的演讲后,一腔热血瞬间被点燃。
教书刚满一年,杨源然辞去工作,报名参加了远征军。此后,他前往重庆整队军训,再前往云南昆明,最后坐上飞机穿越驼峰航线,抵达印度汀江机场。
辞职、参军、奔赴前线,直到抵达印度后,杨源然才写下一封家书告知父母。他说,像他这样瞒着家人参加抗战的川人,军营里还有不少。
接受西式训练
雨林湿热最难熬
飞机经过雪山时,温度降到低点,到达印度又遭遇高温。刚下飞机,杨源然来不及适应气候,被安排到营房洗澡、消毒、换新军装,再将旧衣服烧掉。
杨源然等人领到了优于国内的军需品,有钢盔,美式军服,棉织内衣内裤,帆布胶鞋,还有毛毯、防蚊头罩、铝饭盒等物品。随后,杨源然坐火车到达加尔各答,再乘船从恒河抵达目的地——兰姆伽。
资料显示,杨源然这批青年远征军接受的训练,几乎按美国西点军校军事教程进行。每天都有体能训练和列队操练,还要学习战术理论、武器操作、单兵射击,以及无线电联络等。
“不仅有枪械射击的考试,还有坦克的实弹打击。”被分配到新一军战车三营八连的杨源然,每天早上6点起床受训,晚上站岗值守。兰姆伽的军训,其实并不艰苦,有时还有看电影、唱歌、打球等活动。
“最恼火的是印度的温度,不仅气温高,而且还湿热。”杨源然说,一天训练结束,能从衣服上刮下一层白色汗晶。一次,因为高温炙烤,杨源然住进了医院,“有战友因为(忍受不了)高温死了。”
驾驶轻型坦克
冲锋隐蔽全优秀
时隔70多年后,让杨源然引以为豪的,是他曾在战车三营驾驶M3A3轻型坦克,驰骋在印缅地区。
1943年7月,中国驻印军战车第一营正式编成,随后又编成数支战车营队,装备美国援华的M3A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
M3轻型坦克,装备一门37mm坦克炮,3挺7.62mm车载机枪,一挺与主炮同轴,一挺在炮塔顶部外侧,另一挺在副驾驶座前方。杨源然驾驶的M3A3轻型坦克,是M3轻型坦克的最后改进型。与前一款相比,它从设计基础上作了大规模改进,包括炮塔、车身以及车身机座。
此款坦克用斯图亚特将军(美国内战时南部联盟骑兵将军)的名字取名,从1942年12月正式量产。到最终停产,M3A1轻型坦克总共生产322辆,全部供包括中国在内的同盟军使用。
“坦克里面可不是方向盘。”杨源然捏着空心拳头,划动着双手说,“里面是操纵杆,我穿着特制的坦克服进入主驾驶室,不断联系着冲锋、隐蔽以及开炮等项。”
在每项实战考试中,杨源然几乎都以优异成绩过关。“坦克测试在野地进行,而且使用的是实弹打击,一个人最多可以打5发。”
一辆坦克四人
驾驶射击都精通
在兰姆伽的日子里,杨源然交到了3个铁兄弟。虽然已相别70多年,但他至今仍记得,担任副驾驶的是温江人文启贤(音)、炮手是广西人肖秀山(音)、负责无线电的是湖南人谭功贤(音)。4人同驾一辆M3A3轻坦克,杨源然是正驾驶,统领这个团队。
“我们4个人的工作,还时常互换着。”杨源然的声音变得温和下来,在印度的高温中,4人常常一起钻进发烫的坦克,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训练结束后,偶尔能听到一些老兵讲起前方的激烈战事。从密支那战役到八莫、南坎战斗,每一个都让他们心惊肉跳,又时常捏紧拳头发誓为战友报仇。
有战士全副武装钻进雨林,一不小心被地雷炸得血肉模糊;有战士起身向日军碉堡冲锋,但刚站起就被机枪打成筛子;还有战士不得已用死去战友的遗体挡子弹……“士兵就是负责听从命令,如何打仗是指挥官的事。”老兵告诉他们,真在前线打起来,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炮声和机枪声早就震得人耳鸣和头晕。
“听到这些,我们4个人更加抓紧训练了。要是上了前线,不管哪个兄弟牺牲了,另一个就顶上去负责他的工作,一定要战斗到最后一刻。”杨源然说。
即将开赴前线
日军宣布投降了
一个月后,杨源然等人可以驾驶M3A3轻坦克加入战斗了。消息传来,杨源然很是激动。那时,前线不断传来捷报,极大地鼓舞了这批新兵的士气。“终于要跟鬼子真枪真炮地打了。早点把他们赶走,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杨源然说。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通过广播表示,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很快,这个振奋全中国的消息,传到了印度兰姆伽。
“战士们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喊着‘胜利了,胜利了’。”杨源然的眼眶有些湿润,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双手也举了起来,表示当时就是这样跳起来欢呼的。
当天,训练场地上基本不见人影,大家都聚在一起吃着大餐庆祝。“美国教官们也在欢呼庆祝。”
第二天,杨源然等人的生活恢复平静,但战士们脸上都带着笑,打听关于日本投降的更多消息,等待上级的命令。
途经战后地区
目睹焦土和残垣
抗战胜利后,受训的远征军陆续启程回国。但一路上,胜利的兴奋感逐渐被油然而生的悲凉取代。
杨源然告别相处一年的M3A3轻型坦克,驾驶一辆10轮卡车,装上18桶汽油,离开印度,穿越缅甸,前往湖南芷江机场。沿途要经过密支那、八莫、芒市等地区,他目睹了老兵口中所讲的几场大战之地。
“老兵说,这些地方到处是作战工事,炮弹炸得耳朵生疼,有时候分不清哪里是前,哪里是后。”杨源然还记得,那时候老兵说的战友冲锋时被机枪射倒的惨状,“我到了这些地方,才真切感受到有多惨。”
途经八莫、南坎等地时,杨源然停下车休息,绕着周围转了转。虽然穿着军用胶鞋,但脚底传来踩着硬物的感觉。清理后的战场,泥土里是随处可见的弹壳。小镇已是断壁残垣,四处焦土,周围几乎没了人。
同行的青年士兵,大多变得沉默。他们才明白,有些老兵讲战争时为何眼中会含着泪水。
爱好下棋读书
想寻找当年战友
回国没多久,杨源然在车祸中受伤。在医院治疗一个多月后,部队已离开,他孤身前往南京,找到一份驾驶员的工作。
1947年,杨源然在南京与龚淑云相识,然后执手步入婚姻殿堂。2012年,相伴65年的妻子去世,杨源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前些时候,他还能独自走动,就喜欢出去跟人下象棋。”杨琦说,现在出行得有人看着,还不能走远了。为了不让父亲感到闷,儿女们常会推着他出门转悠,“除此外,他还喜欢看小说,尤其是讲述抗战的。”
这些年,杨源然一直想找一个人,当年4兄弟中的温江人文启贤,“他是副驾驶员,都是四川人嘛,我们两兄弟关系很好。”
当初分别后,两人失去了联系,回到四川后的杨源然,曾托人打听过文启贤的下落,但却没有任何音信。“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已经不在了吧。”杨源然靠在沙发上,轻轻叹了口气。
华西都市报记者杨力余行(本版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片)栏目题字著名书法家谢季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