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岁特级配镜师林克兴 活在“光与影”里的大匠
94岁特级配镜师林克兴
94岁配镜验光大师林克兴念念不忘老手艺。图为1月7日,林老在家中翻看自己的老家当。
林克兴
年龄:94岁出生地:四川蓬安职业:特级配镜验光师
不相信电脑,坚持老手艺,曾是西南地区唯一的特级配镜验光师,当过月薪二两黄金的“打工皇帝”,怀揣从民国时期传承下来的精湛技艺,操着“老三样”简单仪器,30年前,他以“配镜大师”之名戴头识脸。
1月10日是林克兴的94岁生日,在丢掉绝活的100多天里,他落寞,无数次翻开印有英文字母的木箱盖,在200多个验光镜中,信手捏住一个胶质小尾巴,装进验光配镜框,扳动不再有意义的散光调节转轴,戴上,取下,再戴上。
一段时间来,轻奢品牌入驻成都,商场里,镶嵌着几十颗钻石的镜框在白炽灯下流光溢彩……不再给人配眼镜的他说,对于现代的眼镜行业“有些不适应”。
老工匠,“老三样”
房间不足5平方米,狭促昏暗。林克兴打开台灯,略略佝偻的背影,被投射到墙上。慢悠悠地拿起检影镜——一个向小手电筒的玩意。按一下开关,闭上左眼,右眼杵在观察孔上,细细观察从测试者视网膜反射回来的光线。
检影镜是传统配镜人使用的“老三样”之一,用这个工具,林克兴可以观察配镜者是近视还是远视,大致读出度数。“老三样”的另两样是验光镜和磨片机。
公文包大小的木盒里边,装满了不同厚度的验光镜。按照检影镜读出的大致度数,把对应验光镜放入验光镜框里,对着视力表,根据测试者的识别能力,增加或减小。测试完,起身,用锈迹斑斑的磨片机磨出理想尺寸,装入框架。
这个场景,让人想起文艺片那些老工匠的劲头,画面泛黄却唯美。
在过去的70年里,这样的程序,林克兴重复了数万次。成都市锣锅巷,林克兴开起的眼镜店里,工作人员至今仍靠着“老三样”给顾客验光、配镜。附近的店铺都知道林克兴是“西南地区唯一的特级配镜验光师”。
到店的顾客总要问问:“林老没来吗?”
林老已经有100来天没到店上了。1月7日,记者见到他,慈眉善目,说话平缓,虽在家中,仍戴着毛线帽。他如口传般瘦削,却不再“矍铄”,一条条皱纹在脸庞上刻出,有些佝偻,走路碎步式,步步慢挪。通往卧室,要经过几层台阶,本有扶手,子女又在靠墙处加装了一个,他和老伴扶着,缓缓登上。经过挂着的视力表,迈入卧室,翻看完照片,坐在床上,两人注视着窗外,搭着话。
本是叨念给记者听的一句话让老伴听进去了,“年轻时,店里工资属我的高,老板还要悄悄给我发奖金。”
“我怎么不知道?”“你知道干嘛?”腿脚不灵便,林克兴的日常活动范围不出小区。推着空轮椅,听着鸟叫,树荫下,在小区走道里来回走着,他总想到过去。走累了,他在轮椅上坐下,“过去,总是很风光呢。”他喃喃道。
当年,闯荡重庆学艺
94年前,四川蓬安马回水电站旁的房舍里,林家添丁,取名“林克兴”。
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到了务农活的年纪,同龄男孩一手挑起40斤重的水桶,年幼多病的他,铆足劲也担不动,那个年代的农村,“男人就是力量,牲口就是财富”,林克兴自然不被看好。
1939年,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两年,一些浙江商人,开埠就在这里做生意,日渐风生水起,当时的年青男女,纷纷投身到他们那里做工。那时候,林克兴已经17岁,他模模糊糊地觉出,自己大概不属于黄土地,于是在苦闷中离开农村,成为时下典型的“重庆漂”。
重庆上半城,民权路上,亨得利钟表眼镜行迎达官送贵人。林克兴门口踱步,估摸着做这行可能会有前途,硬着头皮进了门。刚开始,老板见林克兴瘦弱,担心体力不好不能胜任。这时,林克兴遇上了家乡人,几番请求后,老乡也帮着劝说,“Darling(亲爱的),现在战争时期,工作不好找,好可怜,你就收留他吧。”林克兴在一旁连声表态,“我一定会好好做的,一定会,一定会!”他的诚恳终于打动了老板,领到师傅跟前,拜了师。
学习并不系统,师傅做什么,便跟着照做。磨片、验光……看似简单的技艺并不容易掌握,总是看不准,他有些灰心。把每次测出的误差记在小本上,脑里回放当时看到的光样,逐步纠正。1年后,林克兴不仅能准确验光,还掌握了28道工序,验光、磨片、配镜、装架等全套技术。
出师,月薪二两黄金
多数手艺人都有被“挖”的经历,林克兴不例外。
两年后,几家眼镜店抛来橄榄枝。在双倍工资的邀请下,1946年,林克兴来到成都,进了春熙路“精益”眼镜店,担任店内大师傅,月薪二两黄金,专为有钱有文化的人配镜,堪称“打工皇帝”。
抱着“负责到底”的态度,他总是测出度数后,让顾客戴上,根据反馈再三调整,“有些人当时戴着可以,拿回去又觉得不合适”,他再调。
在光影世界里,林克兴一干就是几十年,“眼镜戴上是否舒服,很直接,骗不了人”,对度数测量极为苛刻,他渐渐领悟到,并不是精确地测量出度数就够了,“每个人的眼睛条件不一样,不能教条,要根据每个人的真实感受切实调整。”
和很多纯技术人员不同,他认为“眼镜不同于别的商品”,既要矫正视力,又成为面子的一部分,既是必需品,也是装饰品。尽管当时没太多选择,柜里通通是圆形镜面,他仍根据顾客的脸型,逐一选择大小。也曾配制过“眼镜中的LV”,边框开金,进口材质,一副二两黄金,“一个资本家买下”,正好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戴上更富贵了。”
尽管日日重复相同的程序,他对眼镜的热爱只增不减,偏偏年轻时视力特好,便为自己制作了一副平光金丝眼镜戴上,身着古典笔挺西装,他感觉自己也像“徐志摩一般的斯文人”了。
出山,治好“睁眼瞎”
由于配镜度数准确,顾客戴上服帖,林克兴成为店里最抢手的师傅。然而,工作专业性强,他时常感到这是一种不能分享的快乐,儿子到铺子玩,不会观察他怎样磨片,教书的妻子也不过问。1978年,当省商业厅为他颁发了特级配镜验光师职称,他成为当时全省首个配镜验光特级技师时,妻儿才惊觉“原来这么厉害”。
退休后,夫妻两人陆续耗时几个月,来了一场老年游。林克兴游遍南方,也游遍了眼镜店。每到一个城市,他必到当地出名的眼镜店、眼镜厂逛逛。
在南京路上的吴良材眼镜店,他看到顾客人挨人地争买眼镜,回家后,按捺不住,自己开起店铺。他认为,电脑测光往往不能正确处理散光,于是,坚持使用“老三样”。在林老家里,至今还保存着一位美籍华人的多封书信。这位华侨3000度的近视曾让许多医院望而却步,跑遍全球,都找不到满意的眼镜。后经人介绍,专程回国找到林老。
林克兴用验光检影法,准确测出了他的近视度数,并为他配了一副超薄款。这位华侨戴上眼镜后,立即“重见光明”,他很激动,握住林老的手不放:“之前,我委托美国、中国台湾的亲友帮忙寻找配镜师傅,结果都没配到合适的眼镜,没想到您老手到擒来,令我‘眼界大开’!”
家训,“负责到底”
很多外地顾客想找他配眼镜,将烂镜片邮寄到店,他测出度数后,制好,寄出。
多年前,林克兴曾了解到,川大一些贫困生没钱配眼镜,便搞了个“眼镜扶贫工程”,免费为数百名高校贫困生配镜,令他生气的是,很多学生以前佩戴眼镜的屈光度都差得厉害。“别人明明只有300度,歪眼镜店却给他配450度。”
现在,守着店铺的是林克兴的儿子林绍容,关于家训,他只留下一句——“负责到底”。他称,技术靠个人,但是品质不能丢。他认为,目前,很多店铺不负责,大概差不多就行了。
林克兴的女儿说,“他有职业病,看到任何人都要看看别人眼睛怎样。现在,家里人也几乎佩戴上了眼镜。”
在店铺工作的曾先生本在林克兴女儿经营的餐厅打工,林克兴“看重了他踏实的品格”,让他到店里跟着学艺。十多年的学艺生涯让他能独立操作,现在他常常一个人守着店铺。他称赞,“林老师脾气很好,总是循循善诱,不易动怒。他总是劝诫,做人要正。”
“林老师总能站在顾客角度思考。”一位右眼受伤失明的康女士曾前来配镜,经测,她左眼2000度近视,“林老师把右眼镜配成了1800度。”曾先生不解,林克兴小心翼翼地给康女士试戴着,说:“要是配成平光,一轻一重,眼镜就变成了负担。”
曾先生称,“林老师的火候是经验积累出来的。就像医生看病一样,看得多了,也就知道如何对付疑难杂症了。”
“您的眼镜多少度?”“我都94岁了。”“上海的眼镜店技术怎样?”“也不过如此。”说着,他慢慢取下了眼镜。
“要自己去琢磨,我还是要聪明一点。”摸着证书,他笑着陷入回忆,“我是西南地区唯一的特级配镜验光师。”
吐字清晰,却总是答非所问,和记者对话过程中,黄金岁月积淀下来的骄傲在老人身上时时闪现。
老伴笑他,“年轻时候还很谦虚,年纪越大,越骄傲了。”
儿子林绍容的想法和父亲不一样,“不能说他就是西南地区最厉害的了。说不定有更出色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林绍容认为:“不一定要保留传统方式。学老手艺因人而异,还要学上几个月才能应对。电脑可以提高效率,懂得操作,几天就可以上手。时代变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既近视、又远视、还老光,当年还戴平光眼镜的林克兴,如今换上了无形双光眼镜。镜面下方,多了一块弧形区域,“上半部分看远,下半部分看近”,框架依旧是他喜爱的棕色半边框。
爱吃带点肥味的红烧肉、回锅肉,却仍润滑不了心中的梗——轻奢品牌入驻成都,商场里,镶嵌着几十颗钻石的镜框在白炽灯下流光溢彩,林克兴有些不适应,“国外品牌受追捧,盖过老手艺人了。”他,害怕被忘却。
记者让他测试视力,他把玩了一下验光镜架,又放了回去,“老了,不中用了。”
民国范
他热爱眼镜,偏偏视力特好,便制作了一副平光金丝眼镜戴上,身着古典笔挺西装,他感觉自己也像“徐志摩一般的斯文人”了。
低调
1978年,当省商业厅为他颁发了特级配镜验光师职称,他成为当时全省首个配镜验光特级技师时,妻儿才惊觉“原来这么厉害”。
高超
一位美籍华人近视达3000度,跑遍全球没找到满意的眼镜。老人用传统方法为他配了眼镜,华侨重见光明,感激万分,此后书信不断。华西都市报记者毛玉婷
摄影吕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