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夹缝中生存的茶马古道上的老板们

11.05.2017  09:52

荥经茶马古道——安靖大通桥段。

荥经新添古镇,曾经是茶马古道的驿站,如今的人们过着悠闲的生活。

荥经新添古镇。

茶马古道之古道明珠4

绵延3000多公里、持续1300多年的川藏茶马古道上,除了艰辛跋涉过一队队背夫、马夫、轿夫,还有不可忽略的“长衫客”。

他们常年往返古道,世代在古道边开店,是古道生意人和开拓者;他们是背夫的雇主,是背夫的保障,给了背夫前行的能量——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是背夫的“衣食父母”。

在背夫壮举的耀眼光环下,他们往往又是容易被忽视的一群人,茶马古道上关于他们的故事并不多,个别“长衫客”还因为略有薄产受到批斗。幸运的是,在川藏茶马古道起点雅安,近十年活跃着一群“茶马古道迷”,他们在搜集茶马古道传奇的同时,也记录下“长衫客”的经商之路。

63岁的李锡东,汉源县农机局退休职工,热心的“茶马古道迷”之一。作为背夫后人,自2002年第一次踏上茶马古道开始,李锡东先后翻山越岭寻访了二三十位老背夫、生意人、开店者。如今,受访者都已作古,但小掌柜游五洲、古道布商郝锡刚、大相岭幺店主陈多荣等人的故事保留下来。

入行之初

A/背夫太苦 做生意尝甜头

茶马古道的交易从茶开始,但到后期,并不限于茶和马,羊毛、皮张、药材、矿产、布匹、锦缎、五金、百货等都加入进来。随着古道贸易的兴起,大量的民间商人也加入其中,1913年出生于汉源县九襄镇的游洪富就是其中一位。

游洪富又叫游五洲。1932年,19岁的游五洲和当地同龄人一样,开始学着从汉源背东西到荥经。第一天歇羊圈门,第二天住木沟岩,第三天才到荥经,背些草鞋、芝麻、花生,挣的脚钱勉强够糊口。游五洲的爷爷曾经做过生意,他从小就听爷爷讲:“三月先做黄峰,四月再做黄芩,五六月做胡伦,胡伦亏了本,按到花椒整,拿给花椒咬一口,三年都没窖口(痊愈)。”

后来,又有亲戚告诉游五洲,“做生意,比当背夫好挣钱。”于是,游五洲转行开始学做生意。刚开始两趟,因为门路不熟,东西卖不脱,没钱吃饭歇店,做的亏本买卖。后来,在熟人的带动下,到雅安以花生换火柴,运回老家变成钱。细算账,确实比当背夫划算。尝到甜头后,游五洲有了信心,慢慢了解行情,学会进货销货,渐渐入了门。

B/继承家业 大相岭开幺店

川藏茶马古道上,“大路”沿途有脚店、客店,脚店主要用来宿骡马,客店用来歇过路客,“小路”因为骡马难行,一般只有客店,少有脚店。客店又分等级,达官贵人住官店,生意人住旅店,背夫住幺店。其中,官店一般设在县城,相当于现在的宾馆,旅店一般设在大场镇,相当于现在的招待所,幺店因地制宜设置,住宿条件最差。

2004年9月,当时87岁的陈多荣,曾向李锡东回忆在大相岭草鞋坪开幺店的往事。陈多荣家从祖辈就开始在草鞋坪开店,共有4间房,每间都是用石头垒起约两米高做墙,中间立上一根木头柱子,就地取材砍树木搭成屋顶,盖上茅草。平墙处,放些木杆、丢些竹板,上面放些杂物避风,屋后留个斗大的小窗,屋前开一扇竹板门。

陈家的店坐北向南。以“一”字形沿草鞋坪布置,因为坐落在大相岭坡后,背风暖和。一头是伙房和店主的歇房,另一头两间宽屋,搬上几块石头,放上几根木柴,上面铺上竹板子,再放些谷草,丢上几床草席,就是背夫歇身之地。陈多荣从记事开始,就帮助大人们烧火、喂狗,长大后便理所当然继承了家业。

C/上门女婿 继承岳父家业

尽管背夫是最艰辛的职业,但为了活下去,大家别无选择。其中,兄弟背夫、父子背夫、姐妹背夫、夫妻背夫也不少见。甚至有哺乳期的母亲,把襁褓中的孩子绑在胸前,背上还要背上10余个茶包,打拐歇气的时候顺便给孩子喂奶。还有十三四岁的背夫,因为力气小,背得少挣得少,通常被称为“小老幺”。

汉源县原丰厚乡的周茂宣,就是一名“小老幺”。14岁的时候,周茂宣背东西到康定,在龙巴堡歇店时,老板娘见小老幺勤快、忠厚老实,便将他留下当长工,帮助收拾店铺,干些力气活。老板娘家有一个与他岁数差不多的闺女,闺女与他以兄妹相称。时间一长,老板与老板娘商量,何不把小老幺与闺女撮合在一起,一则闺女有依靠,二则还可继承家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周茂宣也爽快地同意了。店老板择个吉日,便把两人的婚事办了。从此,周茂宣便从小伙计,变成了小掌柜,巴心巴肝发家致富。后来,他家从龙巴堡迁到康定城,在下桥蜂窝街租了一间铺面,经营起清油、烧酒、纸烟生意。铺里还有房间,平时能歇上几个生意人,渐渐成为汉源“长衫客”在康定的落脚点。

经营之道

A/为学算账 苦背珠算口诀

1936年,游五洲和人合作,通过清嘉道贩盐,乐山买来卖到汉源的商家,再由下家发到康定。在此过程中,游五洲结识了几名越西县的生意人,看到他们用算盘算账非常羡慕。而他只能在地上摆石子毛算,速度赶不上,只能让对方算。回家后,游五洲便请教伯伯游荣安,珠算口诀是怎么回事。

伯伯耐心教,游五洲发奋练,边拨珠子边记口诀,游五洲终于学会了加减乘除运算,通过了生意场上的又一道难关。事成之后,游五洲便单独到乐山进货,请背夫运到越西或汉源,比之前获利更为丰厚。有一次,他发了1000多斤盐到汉源,3个越西客人一下就买完了,取得了第一次成功的喜悦,也算是攒下“第一桶金”。

由于盐价容易波动、风险太大,游五洲后来放弃了贩盐,和幺爸游学安合伙,做起了油、米生意。幺爸在汉源发货,游五洲在康定售卖,一个月结一次账。1937年农历二月刚开头,游五洲押着一批货翻飞越岭到了康定,凭发单验收入库后,他身穿长衫子,脚穿布鞋子,别起笔杆子,当起小掌柜。由于他聪明能干、善于交际、吃苦耐劳,账目现金一清二楚,生意一直顺风顺水。

B/良心开店 价廉物美取胜

和聪明的游五洲相比,因为客户群体的不同,陈多荣家经营幺店则更注重价廉物美。在大相岭上开店,每天望着南来北往的客人,像骆驼一样艰难地走来,目送他们渐渐地离去。为了招揽生意,陈多荣的老母亲在傍晚时分,总会站在门口吆喝着:“歇店,歇店了”。

在陈家店前有一圈矮墙,歇店的背夫会把背夹子卸到矮墙上。每当这时,老母亲都会热情地上去帮忙。放下背夹子,背夫们简单吃点食物,再用热水烫一下脚,便和衣往地铺上一躺。这时,陈多荣一家抱出一捆棉被,从屋这边滚向另一边,将背夫们的身子盖着就是一夜。冬天气候严寒时,陈多荣一家就为大伙烧柴取暖,不过由于房屋破旧四面漏风,往往是“前面烤得焦,后面冷水浇。”

每天天刚亮,陈多荣的父亲就会上山打柴,偶尔还会攀岩过涧采些草药。因为当时缺医少药,过山的穷苦背夫、轿夫有点腹泻或脑痛的毛病,只能用一些草药按土办法进行治疗。陈家除了提供热水、住宿、医药,还每天供应糖包子、烫稀饭。背夫们掏出一文钱,陈多荣的母亲便会盛上一碗稀饭,或是递过去两个糖包子,由于价廉物美,生意一直不错。

C/军阀撑腰 兵痞都惹不起

1946年,23岁的汉源九襄人郝锡刚,从布匹生意入手成了清溪古城一名生意人。几年摸爬滚打下来,他渐渐找到生意门道,眼光始终瞄准市场,清溪缺什么他就倒腾什么。民国时期,各地军阀混战,地方势力猖獗,他又悟出一个道理:要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必须要有个靠山,大树底下才好乘凉。

在郝锡刚的钻营下,机会很快来了。有一天,军方的人跟他说,大队长有成都布匹需要出手,如果愿意可以合作。郝锡刚心想,有大队长扎起,做生意就好办了。在他的努力下,双方达成一致,用六担米换一件布。同时,郝锡刚从大队长那里开了一张条子:“兹郝先生为大队长效劳,开布摊一处”。有了大队长保驾护航,郝锡刚生意平稳。

不久后的一天,一个兵痞来买了一板布,付了一个银元。隔了一会儿,兵痞回到摊前,说布不好,要退钱。郝锡刚将银元退还后,对方接过便找茬:“好你个郝掌柜,我原来给你一个亮眼银元,你却退我一个暗眼银元。”说着,兵痞便要推摊子。此事很快惊动了大队长,派两个兵把那个兵痞抓去,狠狠教训了一顿,并威胁:“滚出大相岭。如果再出现,立即叫你消失!”此事之后,郝锡刚生意越发顺利。

没落之路

A/利润太低经营难以为继

在大相岭的众多幺店中,陈多荣家的店因为服务周到、价格低廉,在背夫中拥有较好的口碑。但也正是因为价格太低,陈多荣一家没赚到什么钱。首先,陈家是鸡毛小店,只有两间房可供住宿,最多能容纳20来名背夫,每人每晚收费两角,对“小老幺”还免住宿费。其次,卖的糖包子、烫稀饭、豆菜子都很便宜,豆菜子才5分钱一碗,毫无利润可言。

尽管价格低廉,勤俭的背夫们也不会尽情享用。许多背夫是自己带着玉米馍馍,用店里的锅灶加热,顶多买上一碗豆菜汤。还有些背夫,尽管已经快到傍晚,经过陈家幺店的时候,仍然想要继续赶路,原地打拐打个尖,喝上一碗烫稀饭,吃上两个糖包子,填填肚子又往前走,并不留下来住宿。

如此一来,尽管几代人尽心竭力经营,陈家幺店到后来也难以为继。加上垭口海拔2950米的草鞋坪自然条件太过恶劣,冬季早上起来手脚甚至会被冻得不听使唤,陈家有好些孩子因为缺医少药在此过早夭折。

1954年,川藏公路通车后,茶马古道上生意越发冷落。陈多荣一家也搬到山下清溪镇的羊圈门生活。

B/社会动荡钞票险成废纸

民国后期,不时传来战争的消息,各行各业生意越发萧条,物价飞涨。此时,郝锡刚的200斤清油也卖不出去,只好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在康定换了20条香烟。返回汉源途中,郝锡刚和七八个背药材的背夫同行。因为担心兵匪抢香烟,郝锡刚请背夫们帮忙,将香烟分别藏于药材之中,最终顺利通过沿途关隘。

回到汉源清溪后,郝锡刚把香烟换成了雪茄、布匹和白糖。最后,又把这些东西全部出手,换了差不多一背篼关金券。1948年8月,他买一把剃头刀,就花去了36万元。更糟糕的还在后面。紧接着,汉源、雅安、康定拒绝使用关金券,郝锡刚辛辛苦苦的倒腾眼看就要成为废纸。他四处打听,听说荥经还在用,于是决定铤而走险。

1949年初,古道沿途秩序混乱,到处都是背枪的人。为了安全,郝锡刚借了一身荥经本地人的着装穿上,头戴斗篷、肩背背篼,将关金券放入背篼,上面再盖上玉米面,脚蹬草鞋上了路。果然,遇到兵匪,见是本地人,便放过了他。进荥经城后,郝锡刚用关金券买了50斤盐、10斤黄烟。第二天,又走了100里路,连夜赶回汉源清溪,以1斤盐换3升玉米,50斤盐换450斤玉米,再以玉米换了银元。

C/土匪横行幺店屡次被抢

“伏龙寺何家烟馆喝口茶。过了何家店子很害怕,怕浑身绑在树桠桠,全身脱得光叉叉……”

伏龙寺位于海拔2500米的飞越岭东麓,距垭口有2.5公里路程,山路崎岖地势陡峭,每个台阶高度都在30厘米以上,是茶马古道上最难走的一段。棒客土匪时常躲藏在此,趁背夫、挑子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机趁火打劫。

同样,处于大相岭垭口附近的陈家幺店,也时常成为土匪棒客的光顾之地。清溪县专门派出保安团,在大相岭上收费保哨。由于官匪勾结,只要瞄准官兵不在,土匪们便从两边的山梁上冲下来,窜进店子什么都抢,被抢者还不敢吱声,如果看他们一眼,轻者挨一刀,重者掉脑袋。

将店子洗劫一空后,土匪便逃之夭夭。凰仪堡的包二娘、黑风岗的罗老大,是当时让人闻风丧胆的土匪,专抢黄烟等值钱财物。陈多荣家的幺店曾多次被抢劫,这也是祖祖辈辈经营多年后,陈家幺店最终没落的原因之一。新中国成立初期,该处匪患仍然严重,解放军奉命在此设伏,土匪出现即被击毙或活捉,几次打击后,古道治安逐渐好转。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丁伟绘图罗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