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副官舍命重返阎王殿 死人堆里背出抗日名将

20.08.2015  03:22

  1961年夏天,成都宽巷子里的一间大杂院,13岁的少年田闻一守在父亲的病床前不知所措。

  突然有人敲门:“田老师在吗?”一口浓郁的川东北口音。

  田闻一吃惊极了。父亲那时落难辞职回乡,“妻不下织嫂不为炊”,被人收留在大杂院里,病得不轻。这时竟然有人来敲他的门,叫他“老师”!

  父亲听到这声呼唤,说:毛娃子,你李伯伯来了!“李伯伯”很快用架架车把父亲送到医院。急性肺炎差点要了田老师的命,是李伯伯把这命向阎王爷给讨了回来。

  田闻一那时不知道,这个叫“李伯伯”的人是个人物:23年前从死人堆里背出了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王铭章,经历了血雨腥风的滕县之役,和3000四川壮士一起以命相拼,保证了后来闻名中外的台儿庄大捷。

  血战

  副官千字小文 刻出滕县悲壮之役

  李伯伯叫李绍坤,和田闻一的父亲是同事,一起在成都搬运公司上过班。

  那时的成都搬运公司有几千号人,林林总总,形形色色。谁能想到姓田的曾经是大学教授,姓李的则是川军122师中将师长王铭章的警卫副官。

  王铭章是川军骄傲。在徐州会战中,因誓死保卫滕县而殉国,后被原国民政府追赠为陆军上将。

  1937年9月,王铭章在驻地德阳誓师出川。当时,王铭章所在的第41军与45军、47军编为第一纵队(后改称22集团军),经川陕公路开赴抗日前线。

  在四川省档案馆汇编的档案史料集《抗战时期的四川》中,录有第22集团军总司令孙震所写《第二二集团军滕县战役战斗详报》。

  在这场血战最后的关头,战报是这样记录的:“是时,轰炸炮击更烈,全城陷入火光烟尘之中,巷战愈形混乱。王师长回顾左右,所余无几,吕康旅长弹贯面部,路卧不能行动。王志远旅长、张宣武团长、汪朝濂副旅长等均负重伤,指挥残部奋力死战……赵参谋长亦同时殒命,罗副关长辛甲亦被枪伤,坠城而亡……其余营长以下官佐死伤几达十分之八九,城内数百重伤士兵不愿受敌残杀,均以手榴弹自毙而死……自抗战以来,除宝山之役外,如此悲壮战役,尚属第一幕也。

  数千字战报并未记录下李绍坤这个角色。约半世纪后,李绍坤自己做了记录。1992年,千字小文《王铭章师长阵亡滕县纪实》被收入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悲壮之役——记1938年滕县抗日保卫战》当中,署名“李少昆”。

  李绍坤之女李小荣向成都商报记者确认,父亲名为李绍坤,介绍的绍,乾坤之坤。田闻一说,他当初所著小说《川军出峡》,为减少笔画,将李绍坤为原型的人物化名为李少昆。《悲壮之役》一书中,署名“李少昆”一文为本人口述,他人记录,最后成文成书也没给当事人过目。就这样以讹传讹,导致现在网络资料上多为“李少昆”。

  日后人们在书写滕县保卫战的时候,不惜用充沛的情感和纷呈的词句,试图描绘出这场战斗的壮烈。可这些都不比李绍坤的叙述来得更残忍。他对情绪不着一字,却字字刻骨。

  “集团军总部严令我师固守县城。”2月14日,蒋介石严令“41军固守滕县城三日,阻滞敌军,以待后方转运增援兵力,巩固徐州。”三日,是死任务。

  到了第四日上,“17日拂晓后已开始恶战。”他用一句话描绘这恶战:“城内经过日军轰炸炮击,几已夷为平地。

  师长浓墨重彩的牺牲,他用了不到200字:“午后,师长亲临第一线指挥,左臂中弹。此时师长曾亲至电台,嘱廖台长发电求援……至午,部队死伤惨重,各师直部队已使用殆尽,旋又急电求援。至黄昏,敌已由南门迂回至西门,大事已不可为,旋又发电一通,叹援兵不至,哀战况垂危,惟一死以报孙总,以报国家。

  毁了电台,出城行至西门外城壕附近,远在城楼居高临下,王师长身中两弹伤及腹部情况严重,血流如注,仍大呼‘抵住,抵住,死守滕县!’

  我取出白药已灌不进口,我也惊呆了。敌人还在城楼猛射。入暮后,敌人射击较弱。我以手拭王师长,觉得身手已渐凉,我想把他背走,王师长又胖又重。”

  这时只有他和卫士陈洪恩(陈也已负伤),敌巡视部队仍不断地乱打枪。“不得已,我把尸体移至壕侧,取出他的私章,捡了几块烂木板盖住,我和陈才流着眼泪离开,寻找部队去了。

  “流着眼泪”,这是这个忠诚的副官唯一一次描写自己的悲伤。

  侠义

  看到川军纪念碑 忍不住落泪伤心

  肺炎好了,田闻一的父亲因为长期饥饿,又开始脚肿,肿得透亮——都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医生说,很好办,“尽可能吃饱,肚子里最好有些油水”。但在那个年代,“吃饱”简直比登天还难。

  末了,医生又说,一碗黄鳝稀饭就可以救父亲。又是李伯伯,不辞辛苦,设法去找到一大把酒米,再找了一条没有半斤、也得有四两的泡子黄鳝来煮稀饭,交给“毛娃子”田闻一。

  田闻一回忆父亲,“他少时读《史记》,喜欢书中的孟尝君,一味仿效,将家中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结交了很多朋友,家里食客如云。”然落难之后,朋友们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一个都没有。

  所以,在少年田闻一心头,觉得拉架架车的李伯伯,侠肝义胆,与众不同。

  不久以后,李伯伯请田家父子吃饭。“吃饭这两个字,在当时多么不容易,多么令人温暖,舒适。”田闻一记得那个夜晚。走出宽巷子,过了流水淙淙的金河,就到了横小南街上李伯伯的家。

  为什么说他侠肝义胆?田闻一说,李伯伯为了好好招待客人,“”走了老婆和四个娃娃,只留下大儿子李名扬帮忙。那顿饭吃的是蒸蒸饭,田家两爷子一人一碗,吃饱了的。李伯伯还准备了红萝卜丝,切得蒙细,撒上葱花,淋点红油。1961年夏天傍晚的这顿蒸蒸饭,是田闻一一辈子吃过的最好、最难忘的盛宴。

  那晚有月亮。吃完饭,李伯伯和父亲摆龙门阵,田闻一和李名扬坐在水冬瓜树下,也摆龙门阵。那是田闻一第一次听李伯伯和父亲谈起滕县战役,虽然摆的人云淡风轻,却刀劈斧砍地留在田闻一的记忆里。

  再往后听闻,退休的李伯伯有笔固定的退休金,虽不多,但吃口饭也够了,5个子女都已结婚生子单过。他家离人民公园近,每天去喝喝茶,晚年过得悠闲。

  只是有一次,他路过万年场,看到那尊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想起当年的师长,、战友,忍不住落泪伤心。

  在他离开人世之后,那尊纪念碑几经沉浮,最后终于登堂入室,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成都市人民公园大门前,距离李绍坤当年在横小南街的家,仅一步之遥。

  舍命

  重返鬼门关

  日军眼皮下抢出王铭章忠骸

  让他欣慰的是,王师长王铭章最终名留青史。

  当年李绍坤捡回一条命回到徐州总部,汇报了王铭章牺牲的经过。蒋介石电令第22集团军总司令孙震:“务必寻回王故师长铭章忠骸归葬。

  很快,李绍坤奉命率三人返回滕县,寻找王铭章遗体。那几乎是一趟重返阎王殿的冒死路。

  到了城郊,敌人警戒森严,难以接近,四人便藏在农民刘兆福家中。后来,又认得了一位姓王的泥工。经过三四天,仍无法靠近战壕,钱也用光了。刘、王二人和附近的农民,听说是找王师长的,都说要帮忙。

  李绍坤返回总部,第二次又率六七人化妆并暗藏武器,再返滕县,仍住刘兆福家中。同时,他通过王泥匠联系了红十字会,进行了秘密磋商。最后,李绍坤和所带士兵打扮成附近农民,由红十字会人员引导,终于进到城外战壕里,到他当日掩埋王铭章之处,把土扒开,逐一检视。他“一眼看到了师长的衣服,仔细翻视,确实是王铭章无误”。

  李绍坤在后来的口述中回忆,这时已经是四月初,“但天气尚冷,尸体仅局部有腐烂。”几个人用席子将遗体裹住,连夜送往徐州总部。

  日军付出沉重代价,打了四五天才攻下滕县。3月23日,日军抵达台儿庄。4月初,也就是李绍坤千辛万苦寻到王铭章遗体的同时,台儿庄大捷。当时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在回忆录中写道:“若无滕县之固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中国民众在悲观绝望的气氛中,迎来了抗战以来正面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最大一次胜利。武汉、成都、重庆,都出现了几十万人的大游行。

  5月9日,王铭章灵柩抵达武汉,七万民众参与公祭。毛泽东送挽联,蒋介石亲题“民族光荣”并写了祭文。

  川军的骄傲王铭章“”到成都时,省垣各界赴东大路首站牛市口恭迎者达十余万人——当时整个成都才不过四五十万人。8月30日,在阵亡半年后,新都人王铭章最终魂归饮马河畔。

  滕县一役“拼一军全部的血肉,做整个战局的支撑……光照天下后世而永见其然。”却极少有人听过,师长忠骸被无名副官从敌人眼皮底下抢出的千难万险。

  续缘

  70多年后

  师长与副官再“并肩

  1994年12月28日,李伯伯去世,享年84岁。李绍坤的小女儿李小荣告诉成都商报记者,父亲“是老了才走的”。

  去年,田闻一的父亲也在99岁高龄上驾鹤西归。

  两位老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成都武侯祠办灯会期间。“火树银花中,我出门,恰好遇到你李伯伯进去看灯会——他家离武侯祠近。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是简短地交谈了一句,多多保重,请来耍,就分别了。

  那段水冬瓜树下的龙门阵,在这世上,就只剩田闻一知晓。他决心将它写成书出版。

  多年后,李伯伯当年嘴里的“毛娃子”,作家田闻一应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约写一部反映川军抗战的小说。通过大量的史料查阅,他发现李伯伯和父亲当初给自己摆的龙门阵,绝对真实,只嫌其少,不嫌其多。

  他每次落笔“李少昆”这三个字,就想起李绍坤的模样来。50年过去了,田闻一很难忘记第一次见到李伯伯的那个清晨。在父亲那间漆黑的斗室里,他第一眼便注意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李伯伯穿粗蓝布衣服,草鞋,寸头。个子不高,用四川话说,三板板人,但是腰很直。往后想来,这该是旧年军旅生涯的缘故。

  2015年7月11日。新都桂湖公园王铭章墓园。

  王德明老先生来回踱步。这位王铭章的长孙正在等待李绍坤的老三、老四和老五。“都有点记不起他们的样子了,大家又都老了,不知道等下认不认得出来……”在这之前,两家人已经有20年没有见面。

  不是不想见面——在上世纪80年代,两家人走得很频繁。王铭章的长子王道鸿,也就是王德明的父亲1984年从阿坝南坪县退休回到成都。那时他常常去看望李绍坤。两人以同辈相称,李绍坤比王道鸿大十几岁,是王道鸿口中的李大哥。李家的老五李小荣回忆,王叔叔以前经常来家里看父亲。父亲1994年去世时,家里人无法通知王道鸿。后来有一次,王道鸿再来家里,李家家中无人,他从邻居那儿才得知李绍坤去世的消息。

  遗憾的是,因为拆迁和搬家,王家和李家后人彻底失去了联系。如今再见面,才在交谈中得知,两家后人都试图寻找过对方,未果。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因为媒体的牵线,两家后人才算是又接上了头,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其实(滕县保卫战)这段故事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也不敢忘,对王家人,心中总是有一层牵挂,毕竟祖辈是生死之交的缘分”,李小荣说。

  这份生死之交的缘分,两家后人决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得以延续——一张王铭章与李绍坤的“合影”,被两家后人分别珍藏。“合影”中,王师长仍是年轻时英姿飒爽的军人,而李副官已是一名垂垂老者——历史与命运在此交汇。70多年后,李副官终于又和王师长并肩站在了一起,正如当年固守滕县城一般。

  成都商报记者 潘媛 蒋泉洪 摄影记者 陶柯

  原标题:无名副官 舍命重返阎王殿 死人堆里背出王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