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历史遗珠 四川独臂考古人想给古代石刻文字安个家

08.11.2017  13:06

  四川首次大规模启动古代石刻文字调查与整理,计划用5年时间,联合各地文物部门,对四川现存清代(含)以前的古代石刻文字遗存进行梳理,形成20余万张石刻文字拓片。“这些资料是最珍贵的原始素材,必将成为巨大的资料宝库。”赵宠亮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研究的全面深入,这些石刻文字的价值将日益凸显。

  这是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遗珠。

  据不完全统计,在四川,散落各处的古代石刻文达5万处,那些由两汉三国,经唐宋,至元明清,跨越2000余年的文字,被镌刻在佛院经窟、悬崖峭壁、墓葬石碑、古代建筑上,正裹挟着时代记忆呼啸而来。

  这也是一场和时间赛跑的抢救。

  今年,四川首次大规模启动古代石刻文字调查与整理,计划用5年时间,联合各地文物部门,对四川现存清代(含)以前的古代石刻文字遗存进行梳理,形成20余万张石刻文字拓片。

  浩瀚工程的背后,主导者是一位独臂学人。夹在而立与不惑之间,35岁的赵宠亮觉得时间越来越紧迫,他想要从历史的风雨侵蚀中,救出那些长久静默遗失在野外的古代石刻。

  仅存左手,依然能触摸和感受那些遗失在历史中的痕迹。过去年月中,赵宠亮从家乡河北永年走出,在北京完成硕士和博士学业。作为历史学者,他在考古现场触摸历史烟尘,从浩瀚文献中抓住梦想红绳,他敬畏时间又要与之争抢。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他的办公室长久安静,沿墙摆放的宽大书柜被塞得满满当当,那些书本,跟随着他跨越大半个中国,最终安放在成都。

  这条路,赵宠亮走得顺遂也波澜。曾经,在决定考研时,他提前联系导师,坦诚相告,确定老师不介意收下失去右臂的学生;在将赵宠亮作为特殊人才引进时,主管单位也向四川省文化厅再三确认招聘信息,明确这位学者不需要任何辅助,能够像科研工作者一样工作。

  于赵宠亮而言,尽管只有一只手臂,他依然可以扼住命运的喉咙。

  抢救历史

  “这个石碑,我们上次去都还在,现在就没了。”照片中,树林空地上,倒在杂草丛的石碑只余半块。赵宠亮有点着急,如今古代石刻文字正以每年几十上百处的速度在减少,被破坏甚至消失。这让他心里难安,他希望自己的团队再快点,追赶上正在消失的古迹,“想给古代石刻文字安个家。

  让石刻“”过来 将完成5万处古代石刻文字调查

  赵宠亮的办公室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三楼,临窗,办公桌上的书籍堆了半米高。旁边的会议室里,3000余张古代石刻拓片正在陆续整理,像对待婴孩般,赵宠亮用左手轻抚拓片,目光珍惜。转过身,他的右边臂袖,衣管空空。

  对于散落在四川各处的超5万处古代石刻,赵宠亮想留住它们。“石刻是另外一种出土文献,古代人会将很多大小事情刻在上面。保护好它们,就是对文化的传承。

  在野外,他见到明代都察院的禁止早婚的石刻,上面记载,男子低于十五六岁娶妻,父兄要受到惩罚。还有对修桥铺路的记录,村头一座桥,30多年里,前前后后几个人修过。甚至还有离婚告示、乡规民约、家风家训……

  赵宠亮眼中,这些都是历史的馈赠。四川古代石刻文字时间久、数量大、内容多、类型全。这些石刻文字大多不见于传世文献,也不见于地方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特点。可如今,因风化、人为、基建等破坏,石刻文字正在加速消失。

  所幸,保护早已开始。以赵宠亮为代表的一个团队,正在对四川古代石刻文字调查与整理,计划用5年时间,联合各地文物保护和管理部门,对四川现存清代(含)以前的古代石刻文字遗存,分阶段、分区域地进行田野调查和资料收集,以实物照片、拓片和影像记录等多种形式,进行全面系统科学的调查、整理,以期形成20余万张石刻文字拓片。

  事实上,这也是四川首次对古代石刻文字进行最全面调查、梳理、记录研究的系统性工作,这在全国范围来看也是一项创举。“这些资料是最珍贵的原始素材,必将成为巨大的资料宝库,为我们和后人提供了诸如巴蜀地方史、政治史、经济史、军事史、社会史、书法艺术史等各方面研究无穷的宝贵资料。”赵宠亮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研究的全面深入,这些石刻文字的价值将日益凸显。

  就眼前而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已积累了3000多张不同时代、不同类型的拓片。就在今年11月,这些历史的记忆,将在四川省图书馆进行专题展出。

  独臂学人

  面对石刻,赵宠亮是保护者。面对命运,赵宠亮觉得自己是被保护的人。

  于人生而言,残忍的是得到后再失去,还是从未得到过?这个命题,赵宠亮从没仔细想过,因为他也说不清自己属于哪一类。

  幼时失去右手

  他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失去右手那年,赵宠亮还是个走路趔趔趄趄的“小团子”。那年正月里,一大早,家里人到门前地里做农活,只留下酣睡炕上的他。当家里人估摸着回来做早饭,有说有笑打开房门,却是让人目眦欲裂的一幕:原本平躺在炕上的小娃娃,已经有一半的身子掉到火炉里,圆滚滚的右手插入烧得通红的煤火中,白白嫩嫩的脸上,半边的皮肤烧焦蜷缩成一块。

  一声尖叫,母亲将已经昏迷的小娃娃从火堆中一把扯出。火急火燎抱到县医院,经验丰富的医生被吓得眼皮一跳,“烧得太严重了,抱回去吧,这孩子救不回来了。

  接下来的半年,不想放弃的父母央求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上门为孩子打消炎针,一天三针的治疗下,赵宠亮竟然奇迹般地慢慢活下来了。但被烧得炭黑的右手,却在烧伤后一个月的时候,“吧嗒”,掉下来。

  “我就这样没有右手。”其实,对于这一段记忆,赵宠亮几乎是空白的。他从父母年复一年的后悔愧怍中还原整个过程后,会小大人一样地安慰着爹妈,“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没事。”他感恩自己还能活着,更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慢慢的,他在狭小的家乡,发现了更广阔的世界——那些历史留下的痕迹。

  一路读到博士

  他终于走入历史研究的大门

  历史的痕迹是什么?

  太行山东麓,邯郸市以南,河北永年区,赵宠亮的家乡。这里在战国时期,曾是赵国建造信宫、修建王陵,王侯群臣聚会之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很多时候,村民种地时,会挖出古代的陶瓷碎片和铜钱。儿时的赵宠亮,会蹦跶着跑到田间,向叔叔大爷们索要,小心翼翼用作业本包起来,像宝贝般珍藏在抽屉里。村里的长辈们也乐意把挖到的古代陶瓷片、铜钱等“破烂”送给这个总是笑嘻嘻的小孩。他们没想到,当年奄奄一息的独臂娃娃,未来会走得那么远。

  赵宠亮喜欢读书,在身边小伙伴读到中学就出去打工的年代,他一路读到高中,并顺利考上河北师范大学。做父亲的,曾多次告诉孩子,让他大学毕业后,能回到县里的中学,“做个老师,能养活自己就行”。

  没曾想,赵宠亮越读越远。本科毕业,赵宠亮想前往北京师范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师从秦汉史大牛王子今教授。考研前夕,因为担心导师介意学生断臂,赵宠亮先给王教授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王教授温暖的话语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没事,你先安心考试”。挂完电话,他又拨给父母,告诉他们自己决定读研,如果考上公费就读,否则就回乡当中学老师。

  最终,赵宠亮顺利迈进北京师范大学。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那时的自己,终于走入历史研究的大门。在这扇门里,他一待就是6年,于懵懂中成长。研究生毕业,又顺利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攻读博士学位。

  尽管只有一只手,赵宠亮仍然能够自如地翻书做笔记。他用残余的右臂压住书,左手翻页和笔记。如是这般,在20多岁的黄金时代里,啃遍了秦汉史研究的论著。

  北京6年,美好纯粹。除了看书,赵宠亮逛遍城内专业展览。每当故宫、国博和首博有历史展览时,他便和同学坐着2毛钱的公交车,穿梭在北京城里,在一个个橱窗前,留下被惊艳后的感慨。

  恬淡生活

  博士毕业那年,赵宠亮面前有三个选择:进入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进入西安的西北大学任教;还有就是到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但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到过成都。

  安家成都

  51万字的著作填补领域空白

  “犹豫过。”赵宠亮坦言,他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满满一屋子书,他坐于其中,安安静静做研究,“后来觉得可以换个城市感受一下,加上四川本身就历史悠久,又有很好的文化政策,当时听说这些年,一批北大、复旦、吉大等著名高校的毕业生都到了四川考古院,我想这个单位肯定不差,就这样来了成都。

  刚开始,因为不确定赵宠亮具体的身体状况,作为考古研究院人事管理单位的省人社厅,还以为需要派专人帮他用电脑打字,甚至照顾生活,“后来一看,我用左手打字的速度,比不少人双手打字都快。

  打字是快,可做学问却是要坐得住冷板凳。就在进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第2年,赵宠亮出版专著《行役戍备——河西汉塞吏卒的屯戍生活》。全书脱胎于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共51万字,共810处注。通过利用出土简牍、传世文献和考古调查发掘资料,从吏卒的来源与退役、工作与休沐、功过与奖惩、医疗卫生状况与死亡抚恤等方面,对汉代河西地区屯戍吏卒的生活进行细致讨论,把错综复杂,难以阅读的各种西北汉塞简牍遗存条分缕析,有序分类出来,推进西北汉简研究的深入,被业界评价为填补了该领域研究的空白。

  那两年,赵宠亮住在单位附近的合租房,一件衣服一穿就是三四年,简单到极致的物质生活下,他自觉充实,“来四川后,将研究地域放在西南,开始研究巴蜀地区的汉代石刻文字,还申请进入川大历史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

  2013年,赵宠亮有了心仪的女朋友。2014年,他结婚了,新房买在双流,掏光积蓄后,首付还找导师、领导借了一部分。“那时院里的领导还时不时帮我参谋下房买在哪里,这些关心和帮助,让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

  如今,赵宠亮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座城市的节奏。他每天上班回家,花在路上的时间要将近3个小时,不过并不难熬,因为他有新的计划,要教2岁的女儿背诵古时的开蒙读物。“《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内容很好,而且都有着语言的韵律美,我自己默念几遍,就差不多到家了。”

  秋来成都,阳光正好。下班节点,赵宠亮走出单位,安静大门外,二环路上人潮喧闹。他斜挎着包,融入人海之中,眼光温柔平和,他的前方有家园,后方则是热爱的事业。

  对·话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命运照顾的人

  第一次下古代墓葬是什么时候?

  赵宠亮:

  研一时,跟王老师去北京大葆台西汉墓博物馆,下到黄肠题凑的木椁墓里。“黄肠题凑”,是汉代墓葬的一种葬制,只有天子和诸侯王级别的才可使用。所谓“黄肠”,就是柏木黄心;“题凑”即将黄肠的头部按一定方向在棺椁外垒成一圈木墙。虽然已过去2000多年,但黄肠题凑依然坚固如初,当时很惊叹,佩服不已。

  第一次去考古工地,是去了西安市长安区神禾塬,那可能是秦夏太后的陵墓。这位夏太后,就是秦始皇的奶奶。“”字形的墓规模很大,已经发掘完毕正在回填,依然很震撼。陪葬坑正在发掘,但也被盗扰严重,很是遗憾。

  说到盗墓,你会看现在流行的各类盗墓小说吗?

  赵宠亮:

  看,我早年就在论坛上守着看《鬼吹灯》的更新,里面有不少情节确实是从现实而来。比如洛阳铲,最早是真的广泛用于盗墓,后来才成为考古学工具。到现在,学会使用洛阳铲来辨别土质,是每一个考古工作者的基本功。还有《鬼吹灯之云南虫谷》提到的“死漂”,也应当是借鉴了云南抚仙湖水下考古所遇见的实际情况。

  但是小说毕竟是艺术创作,和现实不同,像小说里的“粽子”,这个就真没有遇到过。而且,在实践中,那些被盗墓毁掉的历史古迹让人心痛,对于历史文物,我们都要坚持保护先行的。

  那除了盗墓题材,还有不少历史小说被搬上荧幕,你会看吗,会吐槽吗?

  赵宠亮:

  会看,但是偏向于历史正剧,比如《汉武大帝》这种。至于考究,确实会有点职业病,比如,现在古装剧里演员骑马时都会出现的马镫,事实上,马镫的出现并没有那么早,最早是在西晋的陶俑中才第一次出现类似马镫的形象,可是很多历史设定在西晋之前的电视剧,都会有马镫。再比如,一些电视剧里的颜色,过分亮丽,这也是和历史不符合的。

  但是我们一般只会同行之间说两句,不会说逢人便讲,毕竟,这也就是我们的一个习惯。

  都说今年秦始皇很忙,在各种电视剧里和各种人谈恋爱,你是研究秦汉史的,你怎么看待这样的戏说?

  赵宠亮:

  这样的电视剧我还真没看过。事实上,适当的戏说可以让更多人关注到历史。比如前面热播的《芈月传》,那段时间就有很多人去翻阅史书来了解当时的历史。但是过分的戏说就是在哗众取宠,不尊重历史了。就说那些抗日神剧吧,真的没法看。

  对于未来,你有怎样的期待?

  赵宠亮:

  我一直很感恩,觉得自己是被命运照顾的人。对于以后,没想过那么长远,用心做好眼前的事,未来自有出路,毕竟我相信,任何都是最好的安排。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杜江茜殷航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