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变"马未都:没当过编辑的制片人不是好收藏家
马未都的眼力不仅体现在古玩鉴赏上,而且体现在其对社会变迁趋势的准确预判上
文_本刊记者 李春晖 编辑_萧三匝 摄影_史小兵
1944年8月,一颗爆炸的水雷夺去了半个村子人的性命,也让马未都的父亲踏上了离家当兵、寻找人生意义的旅程。在父亲的冒险里,马未都似乎也一下子看清了自己这大半生走过的道路。
“年轻的时候写小说,很快就调到出版社,大家也觉得很体面。结果我退了出来,做了影视。按照世俗的意义赚了很多钱,理应走下去,我就觉得这不适合我。我喜欢文物的时候,是这个社会上文物最没有地位的时候,人家都觉得我不务正业。后来文物热了,人家就说你应该卖东西赚钱。我没有,我去做了博物馆。”
马未都常说自己赶上了好时候。80年代做编辑,正是当代文坛群星诞生时刻;90年代下海潮、影视热,他参与制作了《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二十几岁时迷上文物,遍地官窑都是白菜价;人到中年,迎来了“全民收藏热”,财富暴涨,他成为当代最负盛名的收藏家之一。
从工人、文人再到商人,及至今日的收藏家,他抓住了大时代的每个机遇,完成自己人生的蜕变。生而逢时,说的并不只是运气。比运气更重要的是,当事人对事物发展趋势的预见。
“我要是自杀了,我就跟顾城一样有名。”
1981年,《中国青年报》整版刊登了一篇爱情小说《今夜月儿圆》。以今天的眼光看,这是一个“直男癌”车工被“白富美”厂花暗恋乃至倒追的故事,基本相当于“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性别逆转版。
但在那个贫乏的年代,这个轻快明朗的故事一下就赢得了千万读者的心。也由此改变了一个现实里车工的命运——就是这篇小说的作者马未都。
1955年,马未都出生于北京某军队大院。上小学时,赶上文化大革命,书也不用念了,他至今只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
1969年初,马未都兄妹三人跟随父亲踏上了北去的列车,前往黑龙江省宁安县的空军五七干校。在那里,他加入了文工团,扮演的第一个角色是《红灯记》里的一条狗。从东北返京后,1973年,马未都二次插队来到京郊。因为脑子好使,做事公正,他被知青们推举为食堂“司务长”,负责做饭和发饭票。
1975年,马未都返城,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做工人。但他并未安于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和那时的很多青年一样,他爱上文学,还给自己取笔名“瘦马”,写出了一个车工被车间女神爱上的故事。由此,命运女神也忽然对他青睐起来。
小说发表后,一纸调令,只有小学文化的马未都,从一名机床铣工直接成为《青年文学》杂志的编辑。
编辑岁月,马未都干得最露脸的一件事,就是发掘了王朔。彼时,王朔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学青年,马未都则每日埋头在投稿信里披沙拣金。
“当年他在《青年文学》投了好多稿,都发不了。那个年代中国青年出版社是非常正统的单位,我们头儿不喜欢他那种表述方式。你想我们出版社出的都是《红岩》、《红日》、《红旗谱》,谁能看得上他那书啊。”马未都说。
但马未都却“看上”了王朔的才华。经他推荐,《青年文学》头版发表了王朔的《橡皮人》,引发轰动。1988年,王朔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空中小姐》,马未都是这部作品的责任编辑。
在中国当代文坛最璀璨的十年,马未都的工作让他接触到京城里的各色文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他看到苏童来稿《一个白洋湖男人和三个白洋湖女人》,便致信让苏童来访。苏童来了,他却不爽了。“苏童是个美男子,我年轻时长得不好看,一看到英俊的男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接触中,我发现他的表达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他不可能被埋没。”
那时,刘震云也是办公室里的常客,只是他永远不坐椅子,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开始胡侃神聊。
而对于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蜚声海外的莫言,马未都的印象是,“不怎么爱说话,不像其他人来了就乱贫。”
除了做编辑,马未都自己的文学创作也没撂下。期间,他发表了报告文学《人工大流产》,并出版小说集《记忆的河》,俨然在文学圈混出了气候。
“中青社为我和顾城举行过大型座谈会,我是小说,他是诗歌。只不过就是我没自杀,我要是自杀了,我就跟顾城一样有名。”马未都玩笑道。
观复博物馆是中国第一家民营博物馆
“《渴望》一播出,明显看出影视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文学。”
1990年,正是国内文坛八仙过海、沸反盈天的时候,“瘦马”却从文学圈消失了。随后,人们在热播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里看到了编剧马未都。再然后,马未都又成了《海马歌舞厅》的总策划人。
“我从小喜欢文学,文学也帮了我很大的忙。一度我以为自己一生都要为文学事业奋斗了,但没想到10年我就逃开了。”马未都说,告别编辑工作,是因为对两件事极度失望:一是发现很多文学作品太虚假;二是看到作家为了评奖给评委送礼。
在文坛的虚妄里,马未都比很多人早一步看到了90年代文学衰落的先兆。他决定调转船头,方兴未艾的影视圈闯入了他的视野。
“《渴望》一播出,明显看出影视的影响力远远超过文学。那时候拿钱太容易了,很多企业都捧着钱让你拍片。”
此时商品经济大潮来袭,热血青年无不跃跃欲试。马未都辞职下海,与王朔、刘震云等人,组建了“海马影视创作室”,马未都担任秘书长。创作室笼络了当时国内大批优秀中青年作家,堪称国内最早的编剧工会,随后推出的《编辑部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
马未都又与海岩一起开办“海马歌舞厅”,但由于经营不善,几年就倒闭了。倒是以此为素材创作的电视剧《海马歌舞厅》大受欢迎,给他带来了几百万元的收入。
今日观之,《海马歌舞厅》的创作阵容空前强大。编剧就有王朔、海岩、刘震云、莫言、梁左、马未都等20位作家,40集的电视剧大家轮流写。如此盛事,再难复制。
《海马歌舞厅》不仅给马未都带来了第一桶金,还创造了他的第一次从影经历。出于对自己一直居于幕后的影视行业的好奇,他想当一把票友,于是导演安排他演一个嫖客。
但当年的马未都还远未像今天面对镜头这样自然,他紧张得漏洞百出。“‘我这包是夹左边还是右边啊,进门先迈左腿还是右腿啊’。弄了一通,最后他要求‘清场吧’。”好友王刚回忆起马未都的电视首秀,仍感好笑。
文人马未都摇身一变成了商人马未都,在外人眼里,他成了弄潮儿。但对马未都来说,这种转变却是个极其漫长和痛苦的过程。
“我一直到三十几岁的时候都认为做生意是一个非常大的耻辱。商人过去是个骂人的话,说马未都是个商人,这基本上就是骂人了。”马未都觉得自己是个不彻底的商人,突出特征就是爱钱却不好意思谈钱。
《海马歌舞厅》还未拍完,眼看影视事业如烈火烹油,马未都却渐渐淡出影视圈,一头扎进了当时还显得冷门的古玩收藏领域。
“我从文学跑到影视,又从影视跑出来。我是从来不回头的,因为我清晰地看出了这个门类的颓势。”马未都说。
“文物像雪茄,文学像香烟,吸了雪茄之后就觉得香烟没味。”
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马未都就迷上了逛旧货摊,淘老物件。那时,他花五毛钱、一块钱买过瓷器。
最初引起他好奇心的是一个乾隆时期的民窑瓷碗。一直以来,马未都受的都是“过去的劳动人民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的教育。结果他一看这碗,真漂亮;一打听,不是皇上用的,就是老百姓用的。他就纳闷了,过去的人都那么水深火热了,还把碗烧这么漂亮干嘛啊。由此,马未都对凝固的历史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候很多人也没有文物意识。历经浩劫,这些精美器物一度是给家里招灾惹祸的东西。马未都曾经看到一户人家有文物,就天天跑去给人家搬蜂窝煤、扛大白菜,大爷大妈的叫着,干完活就抱着瓶子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时间久了,老大爷跟他说,“你喜欢就拿走吧。”
当编辑后就更方便了,利用出差开笔会的机会,马未都四处转悠捡漏。那时农民也不懂什么古董,常可以极低价格淘到价值不菲的宝贝。
但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更多时候,他都是要出点血、甚至牺牲家庭生活质量。一个流传广泛的段子是,1982年,马未都花1600块买了个“四扇钧瓷挂屏”,那是挪用了家里买彩电的钱。
很多人纳闷马未都哪来那么多钱买古董。马未都年轻时,父母退休金都不低,他没有养家的压力。他自己做编辑之余,还有发表作品的稿费。那正是文学值钱、古董没价的时候,每个月马未都都能买上一两件心仪的玩意儿。更关键是,马未都做编辑期间就开始做中药材生意,拿卖药的钱买古董。
光是把喜欢的东西据为己有并不能让马未都完全满足,他还要“琢磨”。80年代初,一位文物局的老先生给马未都看了一个青花罐,并告诉他这青花可以看出历史朝代。马未都当时不信,但还是去买了个青花,放在床头天天看,倒品出了几分“与古人神交”的滋味。自此他古玩市场逛得更多了,故宫博物院跑得更勤了,最终竟然自学成才了。
“成为一个收藏家的重要标志就是著书立说,如果仅是买点东西,只能算个财主吧。”1993年,马未都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收藏著作《马说陶瓷》,被广大读者视为传统文化的启蒙读物。
此时再把收藏当副业已经不过瘾了,马未都索性彻底下海,成立了北京古典艺术有限责任公司,在琉璃厂的“观复斋”开起了古玩店。“观复”取自老子《道德经》的“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意思是万物生长,我看轮回。在马未都看来,观就是看,复就是重复,观复意指反复地看,有喜欢、研究的意思。
“文物就像雪茄,文学就像香烟。吸了雪茄之后就觉得香烟没味。所以,一旦喜欢上文物,很难再继续钟情于文学。”马未都如此解释自己从文学到文物的兴趣转变。
1997年1月18日,位于北京宣武区琉璃厂西街53号的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展出面积400平米。这是内地第一家私立博物馆,古玩商人马未都又多了一个公众人物身份,“博物馆馆主”。
“我每次去他的博物馆,都感觉特别羡慕,觉得他才是真正做了大事的人。”在马未都的影响下也开始玩收藏的海岩说。
“如果你非得说它有道,我们就开始归纳吧。”
2008年,马未都走上《百家讲坛》。从这里开始,马未都成为家喻户晓的收藏名家。不夸张的说,在普通观众眼里,他的名气简直比王世襄还大。他趁势出版《马未都说收藏》等系列丛书,以745万元的版税收入,登上“2008年第三届中国作家富豪榜”第5位,又引起一片热闹讨论。
马未都是典型的北京人,性格幽默,言语睿智。三十几岁时就有人说他是“小刘宝瑞”,如今年岁增长,越来越像了。丰富的学识加流利的表达、亲切的姿态,也就难怪引起粉丝热捧。马未都的粉丝,自称“马扎”。
在粉丝眼里,马未都慧眼独具,可以说是神乎其技,各种版本的马未都“捡漏”故事广为流传。
有一年,马未都和朋友同游杭州。在一家小店,马未都看中一个象耳铜盆,形制、纹饰是晚明的。老板一眼就认出了马未都,把铜盆拿给他看。马未都一瞧,这铜盆底下还有个四字款“德利新制”。
这时马未都的朋友开口了,“这是个简化字啊。如果是老东西,应该是繁体字。未都,这东西肯定不是老的。”
马未都马上接茬道,“这东西就是新的,你看还写着‘新制’。不过我可以买着玩,卖多少钱?”
老板早被他俩这你来我往的给忽悠住了,比成本价加1000块钱,就把东西卖给了马未都。
其实这铜盆是晚明的真东西,今天的很多简化字在历史上是使用过的。老板学艺不精走了眼,让马未都捡了漏。后来,这个铜盆也成为了观复博物馆的展品。
还有一次,有人请马未都去看据说是“很好”的一批瓷器。马未都进屋瞧了一眼就退出来了,说没好东西。对方急了,责怪他看得不认真。马未都说,“一屋子女人,你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有没有漂亮的?一个道理。”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也有走眼的时候,特别是刚入行时。
1983年,有人听说马未都收藏瓷器,就让他去自己家里看一对瓶子,还强调白天自己不在家,一定要晚上才行。马未都欣然前往,结果到了以后,发现这家也太暗了。只有个小管灯,还一闪一闪的。对方这时把瓶子拿出来,开价100元。马未都心想,便宜啊,看着是康熙的。略作讨价还价,马未都就美滋滋的把瓶子抱回了家。回到家在亮堂地方一瞧,民国后仿。但这也没法再去退给人家,自己走眼就是丢人,愿打愿挨的事儿,只能塞床底下。
“走眼无非是两点,一是你经验不足,二是你贪心。”马未都说。
古董买卖,也是门心理学。买的卖的都把人心琢磨透了,造假做局的人演起戏来,名导明星也不遑多让。马未都说起这两年新的做局手段,直接“造墓”,带你体验一把《鬼吹灯》加《盗墓笔记》。千里迢迢、风餐露宿,让你自己亲手从“古墓”里拿出“古董”,能不信吗。
“谁告诉你收藏有道,这人就是个骗子。”8月16日在广州举办的“南国书香节”现场,马未都一开口就语惊四座。
要知道,马未都此次讲座,就是为推广他的典藏版《马未都说收藏》,讲座名目曰“收藏有道”。
马未都狡黠一笑,继续说,“如果你非得说它有道,我们就开始归纳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单用“收藏家”来指称如今的马未都已经有些不够了,他太有“文化学者”范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