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方金银花改名幕后:究竟是利益还是药性作祟
金银花改名幕后的利益纠葛
按:湖南省纪委副处级干部陆群“炮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他说,“我绝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不急,让子弹飞一会儿。”所有的纷争,缘起2005年国家药典委给南方金银花改名。
“我们都出来说说话,给陆群减点压,”湖南省隆回县原政协副主席夏亦中在电话里跟朋友说,“毕竟他也是为了我们隆回。”
陆群为湖南省纪委的一名副处级干部。8月12日,他在实名认证的微博“御史在途”上“炮轰”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为利益集团代言,给数以千万计的百姓造成无比重大的经济损失,严重破坏民族团结。面对南方五省区市政府的多次请求和数万名百姓的呼吁信,该局无动于衷,本人将以铁的证据揭露该局祸国殃民的问题,并公开敦促局长引咎辞职”。
所有的纷争,缘起2005年国家药典委给南方“金银花”改名。
他实名举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原局长、现国家药典委常务副主任委员邵明立。“2005年前后,也就是国家食药监总局历史上最腐败的时期,在邵明立的一手操控下,国家药典委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中国南方地区传承上千年的‘金银花’更名为‘山银花’,把金银花作为邵明立老家山东‘忍冬花’的专用名。表面看,这是一个学术问题,其实,是个严重的腐败问题。”
8月13日,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官方回应称,“关于实名举报问题,中央纪委驻总局纪检组已向中央纪委相关部门做了专门报告。”
“炮轰”药典委
尽管有人为陆群减压,可他还是感冒了。“陆群目前身患重感冒,白天既要开会工作,又要接受媒体的采访,昨晚10时我试着给他发去了采访短信,凌晨零时许他逐一回复了问题……”8月18日,《时代周报》记者发了一条朋友圈。
这是微博实名举报以来,陆群每天的工作常态。上一次这样忙的时候,还是2011年。当年,他为了50名农民工讨薪和长沙县委书记杨懿文公开叫板,对赌“官帽”。
陆群说,他在微博上帮人维权也有选择性。“选择朋友介绍的,还有亲人介绍的。搁不下这个面子。”
这次接手南北金银花之争,实属偶然。从隆回县政协副主席位置上退休的夏亦中,比较热心当地特色产业——金银花的发展。今年5月,他在湖南省纪委朋友的办公室聊天时抱怨,北方的金银花把南方的金银花压死了。
夏亦中的话中带怒,引起陆群的注意。看过夏亦中随身带的所有材料后,陆群觉得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太不靠谱,对农民太不负责。他用“令人发指”形容看完材料后,自己对国家药典委的看法。
陆群出身中医世家,对金银花也算有研究。他说,从小就知道叫金银花,却从来不知道原来是“山银花”。据史料记载,南北朝以来的苏颂、唐慎微、李时珍、汪昂、赵学敏等出自南方的本草名家和《本草经集注》、《本草图经》、《本草纲目》、《本草备要》、《本草纲目拾遗》等本草名著,都一直将当前南方地区所谓的“山银花”定名为金银花。
为了弄清事情的原委,他几次往返隆回县。“现在的隆回县金银花市场一片萧条,小沙江镇以前一个两百多家门店的市场,如今只有三十余家还在咬牙开门。”陆群说,“老百姓都不愿采了,直接让花烂在山上。这得让他们受多大的委屈和损失,都还没地方说理去。”
陆群把老百姓遭受损失的原因归咎于国家药典委,并直指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原局长、现国家药典委常务副主任委员邵明立等人操纵改名。2005年,《中国药典》把北方忍冬作为金银花药材的唯一植物来源,将湖南省隆回县、邵阳县、洞口县和广东、广西、湖北、重庆、贵州等地以灰毡毛忍冬为主种植的金银花命名为山银花,并且单列出来。
陆群举报后不久,国家药典委发文解释了改名的原因,“鉴于实践中金银花、山银花药材在药用历史、来源、性状、化学成分等方面的差异,经过专业委员会审定,2005年版《中国药典》将金银花和山银花分列进入药典目录。”2010年版的《中国药典》沿用了2005年版。
在这两个版本的表述中,山银花与金银花的性味与归经、功能与主治、用法与用量完全一致。
一位不愿具名的医药专家表示,中医药学是一门传承数千年的传统医学,中药处方和中药药名都有悠久的历史传承,千百年来统称的南方金银花改名“山银花”后,在中药处方和现代中药加工企业中,随着药品生产监管越来越严,势必会被排挤出主流市场,其原本具有的金银花药用功能将失去用武之地。
金银花之乡不产“金银花”
金银花的价值被重新打量,始于2003年非典。当年,一场病毒袭击了北京,上任北京市市长仅3个月的孟学农辞职。
非典之后,具有抗菌消炎作用的金银花意外走红,成为“甲流”等防治处方首选药材,且用途由药用向食品、饮料、日用品等方面延伸。
经济利益开始驱动南方贫困地区大量种植金银花。夏亦中说,隆回县一开始只有2万亩的产区,不出几年,最高峰时达到了22万亩。
与此同时,贫困山区种植金银花迎来了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国家把种植金银花作为扶贫项目,写进了贫困山区的致富计划。
2002年底,全国人大委员会原副委员长、民进中央原主席许嘉璐在贵州指导扶贫开发,提出在黔西南州建设30万亩金银花基地的必要性和可操作性。基地建成后,为当地农民带来了人均千元的收入增长。
2010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视察贵州,看到黔西南的一片金银花,他下车用自己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浇灌一株金银花。
此前,许嘉璐根据贵州经验,专门写了份报告,提交给时任中央领导。夏亦中说,中央领导作了批示,贵州经验迅速在南方贫困山区得到推广。随后,武陵山片区区域发展与扶贫攻坚规划出台。这份规划中,重点提到隆回金银花发展。
在这种背景下,隆回县鼓励山区老百姓大量种植金银花。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种下去的金银花,等到收成采花的时候,却被改名成了“山银花”。
2005年7月1日,新修订的《中国药典》正式启用。半个月后,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首席研究员蒋高明、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用植物研究所研究员李先恩在《人民日报》“读者来信”中发表文章称,山银花不是金银花,农民种植要小心。本刊记者查阅资料后发现,他们系山东九间棚苗木公司的高级顾问。
这种提醒并没有打击花农种植金银花的积极性。当时,这种改名并没有给花农带来任何影响,他们甚至不知道已经改了名。“只要花卖得出去,我们也不管那么多,管它叫什么名。”
尽管改了名,南方金银花价格依然水涨船高。2010年,湖南隆回金银花价格最高卖到200元一公斤。在整个金银花市场,隆回县占了半壁江山。因此,国家林业局授予隆回县“中国金银花之乡”的称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中国金银花之乡,如今,再也不产“金银花”。
这对北方金银花市场形成巨大冲击。“以前南方的金银花比北方的好卖,不愁销路。”夏亦中说。
2010年,《中国药典》再次修订。2005版药典规定金银花木犀草苷含量为1%,北方大部分产区金银花都达不到此标准。2010版药典在修订时,就把此标准降低,改为0.5%。如此一来,北方的大部分金银花产区都达到了此标准。
这个细微的变化,日后成了南方金银花种植户的灾难,让北方的金银花完成了逆袭。
谁在造谣?
在以北方金银花为代表的山东九间棚苗木公司的宣传片里,该公司的总经理廉世东就不断地强调了这一点。他说,“这些山银花,因为他们不含有木犀草苷这种药用成分,就把它从原来的金银花序列里分离出来,作为山银花对待。”该公司还以“百万亩山银花遭淘汰,紧缺10亿株金银花苗”为标题,做了专题报道。制作这个视频专题报道的为重庆商界永道传媒有限公司,作者为文海军、雷祖波。文海军为该公司的营销策划总监。
在这个视频中,廉世东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中国经济林协会金银花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他用这个身份谈了一个此前从未公开传播的观点,“山银花和金银花指纹图谱不一样,且不含木犀草苷,又因其药性属热性,而金银花性寒味甘,如果将山银花当金银花使用,严重者会危及生命。”
据记者调查,中国经济林协会金银花专业委员会是由九间棚公司董事长刘嘉坤发起的,他也是这个金银花专业委员会的会长。
这个观点与药典明显不符。中国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表示,说这些山银花吃了上火,它是热性的,这些说法和药典是不符合的。中国药用植物研究所副所长孙晓波在接受湖南卫视[微博]采访时说,“要科学公正地报道金银花和山银花,报道这些,一定要有科学文献和科研依据。”
廉世东的观点来源于该公司网站一篇文章,作者为徐常青。他的公开身份是中国医学科学院药用植物研究所副研究员,同时也是九间棚公司“九丰一号”的发明者。
一名曾接触过徐常青的知情者表示,在廉曝出这个未经证研的观点后,他承认这篇文章“有可能是错误的论文”。2011年,九间棚公司在山东平邑组织第一届金银花论坛,徐常青作为嘉宾写了这篇文章给九间棚公司,“没想到他们就这样发出来了,事情闹得这么大。”
此后,一篇题为《部分地方政府保护假冒金银花生产销售》的文章在网络传开。不久,刊登此文的报纸登出澄清文章,承认此前报道有误,称“涉及专家对于金银花与山银花的意见,不代表本报观点”。
隆回县特色产业开发办公室党组书记王志勇认为,“这些网络谣言直接导致了南方金银花的滞销。”他举例说,在此之前,当地的“山银花”都很畅销。2011年后,当地的“山银花”基本处于卖不动的状态。“像以前我们这里有的药企,他订单全年的话最少是400吨,受网络谣言的影响之后,现在一个订单都没有了。”在隆回县做金银花经销商的舒利说。
“原来我们的产业达到了12个亿,现在按目前的市场价格来推算的话,这个产业的产值就只有两个亿左右。”隆回县副县长黄仕军说。
一名知情者说,2011年,湖南卫视就注意到了针对湖南隆回“金银花的造谣报道”,他们研究发现,这些报道有很强的针对性、计划性,“明显感觉到背后有利益集团在操纵。”于是,他们开始介入调查。
后来湖南卫视历经8个省的调查,时间跨度为一年,制作了35期节目(每期大约5分钟左右),在《湖南新闻联播》陆续播出。2013年,湖南卫视《新闻联播》节目组曾以假装合作的方式暗访了重庆商界永道传媒有限公司。接待暗访人员的正是文海军。
一名参与了调查的知情者说,九间棚重庆分公司跟重庆商界永道传媒接上头后,由山东总公司同意,确定了合作关系。3年间,山东九间棚公司给了重庆商界永道传媒公司130万元。
在节目中,文海军坦承,他以每篇文章四万五千元的价格连续给九间棚公司写了4篇文章。在文海军向湖南卫视展示的一个PPT中,他们把这个作为网络成功炒作的案例。这个PPT总共30页,其中10页详细地分析了该公司如何推进金银花炒作的过程。
视频中,文海军说,“跟你讲实话,跟我合作之前,他们(山东九间棚苗木公司)金银花2011年的销售额还不到600万,跟我合作7个月以后,他们的金银花销售额就突破了1700万。什么是炒作,炒作就是大家炒它才会热,炒是什么?只有关注的人越多,争论的焦点越大,这个点才会越热。我就要别人看到我,文海军也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随后,文海军断言山银花肯定要淘汰的。
上述参与了调查的知情者称,湖南卫视想就“网络造谣”一事采访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正名行动
在湖南卫视调查报道刊发之前,包括湖南省在内的5省已经启动了为南方金银花正名的行动。
2013年9月6日,湖南、重庆、贵州、四川、广西5省市的10个县联合起草了一份文件,递交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请求该局下文明确“金银花的复方制剂品种,允许山银花与金银花通用。
此前,隆回县、邵阳市、湖南省三级政府也分别向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请示,希望“支持隆回‘山银花’改版正名工作”。均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回应。
国家药典委原秘书长姚达木表示,2005年改名,是按照“一物一名”的原则来做的,之所以把金银花和山银花分列,是考虑将药物更细致地分类和命名,不等于否定山银花在历史上同样作为金银花入药的事实。事实上,金银花、山银花药性相近,临床上常常通用。
南方金银花改名后,全国人大代表、哈药集团总经理姜林奎上交了一份提案,希望“合理利用金银花和山银花”。在改名之前,哈药集团的药品处方上写的金银花,实际上用的都是南方的。
姜林奎建议,因为在《中国药典》于05年版之前,金银花和山银花在药品中一直混用,而且两者药效相同,鉴于目前市场上金银花资源短缺,价格高涨,同时,“山银花”资源大量闲置,农民不满情绪也在不断高涨,可以把金银花和山银花分类管理,即允许在大量口服中成药处方中使用“山银花”。
“双黄连口服液也面临同样的困境。”一名知情者说,“一直在致力于把原来处方中的金银花变更为山银花,但都没有成功。”
在向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上书之前,湖南省政府委托中国中药协会在北京组织了一次“山银花药用专家研讨会”。包括中国中药协会会长房书亭、中国工程院院士李连达、国家药典委原秘书长在内的12名专家参加了研讨。会后,形成了一份专家意见书:“山银花”与“金银花”都是载入药典的合法药材,两种药材药理相通、药性相同,可以通用。
在这份意见书的最后,专家建议在修订2015年版《中国药典》时,研究恢复1977至2000年版《中国药典》关于金银花的表述,即金银花的植物来源为忍冬、灰毡毛忍冬、红腺忍冬、华南忍冬、黄褐毛忍冬。
后来,隆回县副县长黄仕军和王志勇等人员,带着这份专家意见书找到国家药典委中药标准局局长石上梅。“石上梅就告诉我们,回来后把‘山银花’挖掉,种上山东的‘金银花’,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出路。”王志勇说。
黄仕军很气愤,他说,“这一句话,对南方2300万银花种植户来说是个严重的打击。”
陆群看完所有材料后,他觉得这是利用公权力袒护利益集团,“这种行为才是最大的腐败。”
刚开始,他也想通过正规渠道和程序给食品药品监督管理总局反映,但想到各级政府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他多少有些绝望,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我还是用微博给总局官方微博发了一封私信,同样也没有得到回复。”陆群说,这令他很气愤,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
陆群决定用微博公开揭露。他说,“我绝对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不急,让子弹飞一会儿,如果他们不给一个公正的说法,我会一直揭露他们的无耻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