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王者”梅朗雄

　　法国大选首轮投票夜，聚集在巴黎冬季马戏团剧院前的民众陷入了沉默。

　　他们都是法国极左翼政党“不屈法国”党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的支持者，早先梅朗雄还曾来此与他们碰面交谈，大家冲着天空猛挥攥紧的拳头，鼓舞士气，对这场选举充满信心。

　　但自首轮投票民调数据开始公布，梅朗雄支持者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越来越严肃。在这场12人的角逐中，梅朗雄最终位列第三，得票率不足22%，不敌法国现任总统马克龙以及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候选人玛丽娜·勒庞，无缘第二轮投票。

　　从社会党的边缘角色到极左翼政治明星，梅朗雄10年三次竞选法国总统，三次铩羽而归。面对如此结果，许多梅朗雄的支持者泪流满面，另有部分人仍在深夜高喊“我们在这里”。

　　虽然梅朗雄看似与决选“厮杀”无关，但其770万的支持者已成了马克龙与勒庞的主要争夺对象。无论他是否情愿，如今这位70岁的老人成了这场法国大选的“造王者”。

　　 “不要勒庞，不要马克龙”

　　虽然首轮投票已经尘埃落定，但梅朗雄的支持者们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当地时间4月14日，数百名大学生为了表达对法国总统选举的愤怒，当天占领或封锁了包括巴黎索邦大学在内的一系列学校。天空中飘洒着学生制作的传单，左翼学生用垃圾桶和横幅堵住了正门。美联社指出，抗议者中的大部分人都将票投给了梅朗雄。

　　“我们尝试过了马克龙，但我们不喜欢，我们更不愿让勒庞掌权。”索邦大学的罗拉对美联社说道。巴黎政治学院学生加布里埃尔·维尔涅斯（Gabriel Vergnes）也认为，年轻人关注环保议题和社会公平问题，他们的声音理应受到重视。

　　无论梅朗雄的770万支持者是否愿意，他们已经成为马克龙与勒庞在第二轮投票前主要的争抢目标。

　　两人正在使尽浑身解数争取选民。马克龙跑到梅朗雄备受欢迎的马赛，主打环保议题吸引左翼选民。勒庞则强调自己的母亲身份，承诺捍卫最脆弱的阶层，着重吸引社会中下层选民，还有意敞开与左翼人士合作的大门。

　　此时，梅朗雄的态度显得极为重要。美国政治新闻网“Politico”指出，尽管首轮选票已经清点完毕，结果尘埃落定，梅朗雄却不得不扮演起“造王者”的角色。

　　相比于其他落选总统候选人的直接呼吁，梅朗雄的表态很值得玩味。针对距离极左翼政治光谱最远的勒庞，梅朗雄坚定地向选民喊话“一票都不要投给勒庞”，但对于马克龙却只字未提。

　　梅朗雄此举或想保持自身特色。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崔洪建对新京报记者分析称，他毫无疑问反对勒庞，但他并不因此向马克龙妥协，他也在通过这种表态给自己找到生存发展空间，届时梅朗雄支持者或出现大量弃票情况，这也让第二轮投票的形势更加复杂。

　　最终选票的分流或直接影响法国大选的结果。

　　事实上，虽然梅朗雄与勒庞是长期坚定的对手，但他们的支持者之间存在一定重叠。Politico指出，梅朗雄与勒庞都以生活成本、购买力为竞选主题，锚定的是感觉被全球化边缘化、对马克龙经济自由主义愈发不满的选民。

　　近期，根据民调公司益普索（Ipsos）一项民意调查显示，梅朗雄的支持者中34%的选民可能会投给马克龙，另外30%的选民选择勒庞，剩下的36%选民会待在家里，宁愿让选票作废。

　　在高喊“不要勒庞，也不要马克龙”口号的人眼中，这两名候选人都偏向右翼，无法代表他们的核心诉求。这样的选举结果也反映了法国政治格局的变化。崔洪建认为，大背景仍是传统左翼衰落，如果传统中左翼还有一定基础，与梅朗雄联合也具备一定竞争力。但事与愿违，如今梅朗雄其实是以鲜明的极左翼立场，主张与右翼划清界限，填补了传统左翼的空缺。

　　显而易见的是，聚集在梅朗雄背后的左翼力量还不足以帮他赢得大选。

　　 三次败北

　　此前接连两次在总统选举中失利，第三次冲击爱舍丽宫的梅朗雄想在最后的竞选阶段搞一个大动作。

　　当地时间4月5日，梅朗雄在法国北部城镇里尔举行选举集会，这是法国左翼的传统核心地带，当晚在电子音乐和观众的欢呼声中进入舞台，在90分钟的时间里大谈其政策纲领，告诉台下的民众，他们可以推动法国政治向最难以置信的方向转变。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集会还在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在法国其他11个地区同步播出，它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梅朗雄身旁的标志牌，上面书写着各自地区的名字。

　　这一招梅朗雄在2017年就曾用过，其竞选团队表示，此举意在拉近与选民的距离，让梅朗雄（真实的和虚拟的）距离法国大陆上的每个法国民众都不超过250公里。

　　也许梅朗雄要比其他总统候选人年长许多，但在利用高科技、社交媒体造势方面，他并不输于其他候选人。

　　2012年，梅朗雄开通了社交媒体“Youtube”频道，目前订阅者已达75.5万人。2017年，梅朗雄支持者开发一款“税务大战”的网络游戏，玩家以梅朗雄的漫画形象出现，抓住其他政客使劲摇晃，直到钱币从他们的口袋里掉出来，以此展示梅朗雄将建立一个更平等的经济。

　　这些花哨的社交玩法都是想让梅朗雄的政策纲领能触达更多选民。

　　梅朗雄基本继承了传统左翼的主张，但在某些地方走得比传统左翼更远。在经济方面，他认为应提升月最低工资，降低退休年龄，向富人征税。在政治方面，梅朗雄反欧盟、反北约，较为出名的主张是结束第五共和国的总统体制，迈入第六共和国。

　　纵览梅朗雄三次竞选纲领，其中略有调整，但与极右翼勒庞“去极端化”、“去妖魔化”等洗白政党的操作相比，总体方向变化并不大。

　　变与不变对梅朗雄而言是把“双刃剑”。中国社科院欧洲所研究员彭姝祎对新京报记者进一步解释称，梅朗雄此前也进行过“去极端化”操作，但并未取得明显效果，反而在地方选举中表现欠佳。“去极端化”本是想吸引中左翼选民，但也有失去自身特色，进而丢失极左选民的风险。

　　梅朗雄“离经叛道”甚至颇有“劫富济贫”色彩的主张吸引了不少选民。彭姝祎指出，这次选举第一轮投票结果表明，梅朗雄的支持者主要分为三类，一类是普遍意义上的法国社会中下层民众，另一类是占有文化资源的青年知识精英，他们与极左翼在文化领域的进步理念一致，提倡种族、性别平等，关注环境保护，最后一类是法国大城市中以移民后代为代表的社会中下层，他们反对贫富分化，但不认同极右翼的排外主张。

　　三次总统选举，梅朗雄的成绩单一次比一次亮眼，但始终被拦在爱舍丽宫门外。今年大选，或是他闯入第二轮投票可能性最大的一次。

　　梅朗雄早在2020年秋天开始就进行拉票，竞选的时间比所有候选人都长。另外，《纽约时报》指出，全球经济正从新冠疫情中艰难复苏，俄乌冲突推高了能源和必需品的价格，梅朗雄的左翼纲领在选民中引起了广泛共鸣。

　　“这是他最擅长的领域。”比利时列日大学社会学家曼纽尔·切维拉-马扎尔（Manuel Cervera-Marzal）对《纽约时报》表示，梅朗雄开展了一场老派的左翼运动，将不平等和购买力问题放在核心位置，同时软化自己反复无常的形象，与民众站在一边，与精英对立。

　　虽然梅朗雄取得了三次竞选以来的最好成绩，却还是与第二轮决选擦身而过，他在首轮投票中最终获得21.95%的有效选票，与第二名的勒庞仅差1.2个百分点。梅朗雄曾用“灼伤（Burn）”来形容2017年大选失利，这一次他谈到了“失望”。失望之余，梅朗雄还鼓励支持者，不要否认已经取得的成就，工人阶层基础仍旧存在。

　　复盘梅朗雄三次败北的原因，复旦大学欧洲问题研究中心主任丁纯对新京报记者分析称，从大环境来看，近年法国政治版图中左翼力量出现部分被中间和右翼分流情形，总体有所弱化。就梅朗雄本人而言，他的竞选纲领太过理想化，左翼阵营也不团结，年轻选民立场不坚定且弃投率高，这些因素综合叠加限制了梅朗雄首轮得票率。

　　 弃教从政

　　三次败北的梅朗雄已在法国政坛活跃了近半个世纪，细究起他最初与政治结缘，恐怕还要追溯到他的儿时。

　　1951年8月19日，梅朗雄出生在摩洛哥北部港口丹吉尔。直到11岁，他才随父母移居法国。长大后的梅朗雄总是将自己活泼的性格归因于他的地中海血统。

　　谈起在摩洛哥生活的日子，法新社指出，那时正值摩洛哥独立前夕，梅朗雄总是深情地讲起当年活跃的政治讨论和争取摩洛哥独立的集会，或许正是这样的成长环境培养了他一生对激进政治的品味。

　　搬到法国后，梅朗雄像那一代的许多年轻左翼分子一样，崇尚法国大革命主要领导人罗伯斯庇尔的左翼思想。1968年，梅朗雄还一度成为其大学抗议活动的领导者。

　　梅朗雄的早年经历极大影响了他往后的政治生涯。丁纯指出，梅朗雄为移民后裔，所以他对移民相对包容，支持保护移民。另外，他的早期经历也使他希望通过对法国进行彻底改革，摧毁旧体制，重建共和国，崇尚财富重新分配，热衷人民运动。

　　不过，梅朗雄并没有在大学毕业后立即从政。在拿到贝桑松大学的哲学文凭后，他先后做过一段时间的教师和记者。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梅朗雄选择投身政治。1976年，梅朗雄加入了法国社会党，开启了他与该党32年的联系。随后他在一次政治活动上引起了当时埃松省马西市市长、社会党人克劳德•杰曼（Claude Germon）的注意，并被招揽到其身边工作。

　　沉淀十年，梅朗雄成为社会党内密特朗派主要领导人之一，35岁的梅朗雄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当时最年轻的参议员，并在2000年进入内阁，在时任社会党总理若斯潘手下担任职业教育部长级代表。

　　从梅朗雄的开局来看，他的政治生涯似乎很有前途，受人赏识，一路晋升，俨然一副政治新贵的模样，或许梅朗雄本人也没料到，他会和社会党有走到决裂的一天。

　　 自立门户

　　事实上，梅朗雄和社会党的矛盾已酝酿许久。

　　当时社会党主要由更温和的左翼掌控，而直言不讳、频出极端言论的梅朗雄一直相对徘徊在社会党边缘。2005年，法国国内就《欧盟宪法条约》进行公投。法新社指出，梅朗雄出于对欧盟制度中新自由主义色彩的担心，与社会党主流公然唱反调，联合其他激进左翼团体，发起反对运动，否决条约。

　　2008年，梅朗雄迎来了他政治生涯的关键节点，他打算与社会党做个了断。

　　由于和社会党的分歧矛盾难以弥合、愈演愈烈，梅朗雄指责社会党向中间路线转变，继而选择退出该党。彭姝祎表示，社会党内部发生了分化，部分人的经济政策主张靠向右翼，梅朗雄自觉与其理念不合，所以脱离社会党。

　　也正是在这一年，极左翼在欧洲政坛整体呈上升趋势。当年正值金融危机，法国乃至欧洲的贫富差距都在加大，彭姝祎补充道，这时主张关注社会公平议题的极左翼在欧洲都很“风光”，梅朗雄也因其言论受到关注。

　　脱离社会党后，梅朗雄决定“自立门户”，与其他左翼组织一同创立左翼阵线，他还曾代表左翼阵线当选过欧洲议会议员，并在2012年被推选为左翼阵线的总统候选人，这是他首次参加法国总统选举。

　　此时梅朗雄出身法语教师的优势便显现出来，他在言辞运用上明显胜过其他候选人。丁纯指出，虽然并未闯入第二轮投票，但其激情的演讲、极左的施政方针与独特的人格魅力，打动了底层民众，支持率一度暴增，由此梅朗雄正式进入法国民众的视野。

　　但好景不长，左翼阵线也出现了问题。意大利佩鲁贾大学政治学助理教授马可·达米亚尼（Marco Damiani）指出，其阵营内部冲突不断，组织水平低下，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后，支持率更是一路走低。

　　在此情况下，梅朗雄又选择另起山头，在2016年创立了“不屈法国”政党。

　　从与社会党决裂到两度创立新政党，梅朗雄似乎不局限于固定框架。崔洪建表示，一方面，这与梅朗雄强调的政治理想相符合，强调批判的梅朗雄与现实之间的妥协度相对较低。另一方面，这也和梅朗雄直言不讳、不妥协的性格特点有关，反映在政治事务上，或较难与他人协调合作。

　　如今梅朗雄又迎来其政治生涯的关键节点。

　　4个月后，梅朗雄即将迎来他的71岁生日，从各种意义上讲，他都是法国政坛的“老人”。法国《世界报》指出，第三次竞选总统失败，可能会令梅朗雄带着某种痛苦结束他长达半个世纪的政治生涯。

　　目前看来，梅朗雄对政治仍有热情。据彭博社报道，梅朗雄正展望6月的议会选举，他希望与其他左翼结成联盟，以期在议会中获得多数席位，领导新一届法国政府，“希望法国能选我做总理”。

　　不过，如果梅朗雄不再参加总统选举，届时失去了梅朗雄的极左翼将迎来“大考”。崔洪建认为，梅朗雄的年龄确实是其竞选的障碍，但他同样有很丰富的政治经验，如果梅朗雄不再走上台前，他可作为精神领袖继续发挥影响。更重要的问题是极左翼“不屈法国”党如何培养接班人。它究竟是昙花一现的政治势力，还是成为法国新左翼的代表，就看它在接下来的5年如何实现自身角色，并完成党内交班。

　　法国传统左右翼渐已没落，极端左右翼强势崛起，但以梅朗雄为首的极左翼能在法国政治中坚挺多久，仍是未知数。

　　（头图来自法国《世界报》）

　　记者 | 栾若曦

责任编辑：贾楠 SN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