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作海从环卫队离职 称反光背心穿着跟犯人一样
人物简介
赵作海,男,1952年出生,河南省商丘市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人。1999年,他与同村人赵振裳发生冲突后,后者失踪,而村子附近却发现一具无头尸体,因此被指杀害赵振裳而被刑拘。2002年,商丘中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赵作海死刑,缓期二年执行。2010年4月30日,赵振裳回到村中。2010年5月9日,河南省高院认定赵作海案系一起错案,宣判赵作海无罪释放。
我没文化,不会看报不会上网。我只听说有个聂树斌案一直没解决。我想说,公检法是抓坏人的,不是冤枉好人的,希望他们以后都能公正地执法,不让我这样的人再挨打受冤。我这个岁数再出来闯社会,真是太难了。戏里唱得好,老来难,老来难。只能过一天是一天了。
——— 赵作海
一个出生入死的囚犯,一个沉冤得雪的老农。他亲历了中国司法实践的漏洞和纠错,成为反思沉疴、推进司法公正与进步的镜鉴,鼓舞了公众对中国司法的未来提出更美设想。
一位中年妇女撕开一条卫生巾,向出租屋里的一二十个“观众”展示它的“高科技”妙用。照她讲,卫生巾里衬是无尘生物棉,外衬是食用胶材质,还内置有获4项专利的芯片和吸附因子,单价贵是贵了点,但一条可用12个小时。不但妇女用,婴幼儿用,出汗量大的男人也可用,市场前景超大。
这位宣讲者的听众,以中老年妇女为主。赵作海坐在最后一排,不时微笑着随声附和。每逢周三和周六,赵作海会跟着妻子李素兰来这家直销公司的河南商丘经营点听课。老两口将晚年的生计,都寄托在这里。李素兰说,再过个三五年,她一年就可以收入百儿八十万元,带着老赵住别墅也不在话下。
12月10日下午,商丘阴天有微风,这个三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光线有些暗淡。在这里聚集的人来自商丘的各个角落,家境和职业不一,但梦想却如出一辙,那就是抓住大潮流,参与上层社会的财富分配。
3个月前,赵作海从环卫队离职,告别了扫了半年的大街。随后,他便在妻子带领下,来到这个直销团队听课。4年前,他被无罪释放后,折腾出了好多事情,现在都消停了。他现在只想在商丘这个不太大的城市中,白天有碗饭,夜里有个被窝。
直销品粉丝
中年妇女刚讲完“高科技”卫生巾,又上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宣讲加入这行的好处:直销将颠覆世界商业格局;中医药秘方验方是世界医学潮流,而该公司搜集了两万多个方子;医院联盟是医疗业大趋势,该公司旗下全国名院多得很。
房间内没有画板,该男子用油彩笔把字直接写到卫生间隔断的毛玻璃上。赵作海眯着眼,试图辨认玻璃上写了什么,却一个字也没看出来。
现在,他是这家公司的忠实用户。他的脚下,踩着一对类似内增高鞋垫模样的“神器”,据说可以矫正腰颈胸椎等骨骼病变,该“神器”上据说还有两万多个可治病的“肉眼看不到的点”。一双“神器”标价1068元。
除此外,赵作海还服用该公司的一种排毒液,一盒标价2800元。“老赵血脂稠,毒气大,得好好排排。”李素兰说,在她花了22500元加入该品牌直销网后,上述神器神药都可半价购买。事实上,赵作海喝的排毒液,包装上印的却是“乌梅佛手果味饮料”。
而按出资额的不同,李素兰的身份是该品牌经销商,在她的下层,出资7500元的是经销商;在她上层,出资37500元可成总代理商。
按照个人在公司层级中的不同位置,尤其下线人数的多寡,高阶可从低阶交付直销网络的金额中获得分成。这支撑了李素兰的发财梦。她正努力劝说熟人加入她的下线,而并不在乎这个直销网络在各地屡因涉嫌诈骗和传销被打击。
赵作海没有加入,只是跟着李素兰消费,每周去听两次课。他自我感觉身体好了不少,尤其是腰板直了。他坐牢后,腰就没有直起来过。即使被无罪释放,他见人还是低头哈腰的。他心脏有毛病,血压有一次飙到190,现在也不准备吃降压药了。他相信体内的寒苦之毒被排干净后,高血压就会不治而愈。
赵作海还随时准备为该品牌代言,上电视上报纸都无所谓。和妻子共同的发家致富梦,让他们感情也加深了很多。他们从该公司买来牡蛎粉和阿胶制品,分食之后,都觉得年轻了好几岁。
这对夫妇租住在商丘道北的一个城中村中的小院内,屋内阴冷杂乱。坐在客厅里,太阳刚落山就会冻得发抖,为此赵作海穿了两层棉袄,前几天又花了15元买了顶“雷锋帽”。
他们晚上8点多就会钻进被窝,电热毯太费电,没买。况且,他们床上铺的是李素兰花一万多元买的保健床垫。按李的话说,躺在这张床垫上睡一个小时,抵得上运动半个小时。床垫的保健效果,相当于60个医师同时为你按摩。
谁不想发财?
对赵作海离开环卫队的原因,双方说法不一。赵说是环卫队辞了他,环卫队则说是赵主动辞职。不过,对河南省高院和商丘中院当初帮助找到的这份工作,赵作海离开后也并不留恋:一年就能休息一天,每天5点多就得起床,骑车一二十里地上班,负责150米长的街道,直到天黑才能回家。
赵作海还介意那个桔黄色的反光背心,“穿身上跟蹲监的犯人一样”。最重要的,一天只能挣40块钱。这点钱,只够去菜市场割一斤多一点的羊肉。不过,老两口还是舍不得买羊肉。改善生活时,李素兰也只是买点羊头羊杂碎。在冬天,一个羊头至少可吃3天。
早上喝碗油茶,1块5,再吃一个1元钱的杂面馒头;午饭是面条,下1块5的面条就够俩人吃;晚饭喝一两碗用红薯块和萝卜头块煮的粥,一天就过去了。这就是赵作海的一日三餐。
“赚不来钱,你不俭省着吃,能咋办?”赵作海说。他被释放已超过4年半了,收入扳着指头就能算清楚,国家赔偿65万元,刑讯逼供的警察赔了10万元,做清洁工半年挣了七千来块,2012年开旅社被人打了一顿,获赔五千元。
这是收入,至于支出就难算了。吃喝拉撒不说,他为孩子盖房娶媳妇花了十几万元,据说被大儿子偷取去14万元,去宁夏搞传销被骗亏了15万元,回商丘开旅社又赔了两三万元。现在,他把剩下的20万元左右,都放入商丘一家投资担保公司。按照月息2分,每个月可获得四千多元的利息。
在开封监狱时,赵作海因为年纪大又听话,被狱警指令帮助照看干活的犯人。这点小权力让他获得了其他犯人没有的优待,至少可以跟着蹭烟吸。他被关了十多年,只有姐姐和大儿子去看过一次,也没人给他存生活费,但就靠着一个月6元的生活补贴,一直熬到2010年5月出狱,在里面活得还算不错。
牢狱生活,让赵作海对金钱有一种极度的焦灼感。在出狱后不到半年里,此前一直为他奔走的本家叔叔和妹夫,都与他闹翻。“他们都问我要钱,几万几万地要,我说我这点钱不就是挨打换来的吗?你们要拿走了,我以后吃啥喝啥?”断亲就断亲,他并不是太在意。“我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谁会怜惜我?”
他忘不了自己被抓后,前妻跑了,三个儿子失学失教,无家可归,成人后只能在最廉价的岗位上打工。他坦言,与儿子们交流少得几乎没有,彼此间根本没有温暖的感觉。2011年,在发生家庭内战后,赵作海与现任妻子李素兰离开赵楼村,从此在商丘租居生活。
“谁不想发财?你得有那个命。”赵作海似乎是在问自己,“我能发财吗?谁知道哩,可谁会跟钱过不去?”他在担心,一旦他没钱了,村里又回不去,就只能躺大街要饭。
出狱后,他就这样被对贫穷的恐惧推拉着,“挨打钱”一点点在散去。他无论在宁夏搞传销,还是商丘开旅社,都亏了不少钱。妻子李素兰一直是他的主心骨。“谁说搞传销就一定亏钱?我们那个要不是记者们曝光了人家,抓了很多人,我至少能要回来本金。”在李素兰看来,赵作海财运不济,都由小人不断作祟所致。
尽管没有文化,自认为“法盲加文盲”,社会经验也被监狱关掉了十多年,赵作海还是不太愿意承认,他与这个社会脱节的程度,远比他对这个社会的期望大。十多年的冤狱,让他变得很容易赔笑。在自己家里笑,在传销地笑,在小旅社里笑,在扫大街时笑,在现在这个直销宣讲会上,只要有人朝他看一看,他也会笑。
脆弱的维权符号
在出租屋里,一起做直销的“老伙伴”们大都认识赵作海。他也是直销团队中的一张活名片。李素兰说,连赵作海吃了保健药都说好,“你干吗不信呢?”
刚出狱时,赵作海跟着一家维权网站站长全国各地帮人维权,也出过几次庭。在赵楼村他崭新的平房里,他接待过很多前来求助的上访户。当着很多记者的面,他会在椅子上挺起胸脯,告诉来者,“你有啥冤屈,都给我讲讲吧。”
他一度被求助者当成救星,当成一枚具有魔力的维权符号。妻子李素兰,就是在找他求助时认识他的。那是2010年夏天,李素兰从邻县夏邑赶到赵家,背着一包上访材料,手里还扯着一块喷塑的控诉信。
费尽周折后,这两个“大冤人”领了结婚证。跟着妻子,赵作海学会了吃馒头前先洗手,晚上也有了个可以聊天的伴。但是,这桩婚姻并未得到他的儿子们的祝福。很快,赵作海夫妇离开了赵楼村,扎进了这个在他看来“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的社会。
此后,赵作海便与起先的冤狱受害者形象渐行渐远。他首先得活下去。用李素兰的话说,他们来到商丘,头顶着天,脚踩着地,只有中间空气是免费的,喝口自来水都得掏钱。“你是赵作海咋了?你赵作海吃饭就不要钱吗?”
赵作海和李素兰对“维权”、“法治”这样的字眼越来越厌倦。只是,每当一谈起十几年前挨打受冤的往事,赵作海的眼眶就会发红。“我永远不会原谅那几个警察,他们明明知道不是我杀的人,把我这个好百姓往死里打。”
这些警察最后被追责,获得最重的判决也不过是有期徒刑两年。外界对此的争议,赵作海也不想再过问了,他已经签了刑事谅解书,拿钱撤诉了事。
2014年11月20日,内蒙古呼格吉勒图案宣布重审(12月15日内蒙古高院改判被枪决18年的呼格吉勒图无罪),有好几个记者给赵作海打电话,想听听他的评价,都未能如愿。“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赵作海说,“我也说不出啥东西,一句话,国家不能冤枉好人。”
监狱对于他来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很远了。在刚出狱的两年里,他隔三岔五梦到自己还被关着,一身大汗从梦中惊醒。这时,狱中生活集聚的戾气,也会在突然的刹那发作,他曾两次卡住李素兰的脖子使劲打她,事后却又痛哭流涕地道歉。
现在的他和善多了,也几乎不会再梦到高墙和电网。他害怕老无所依,要超过坐牢。当年被他“杀死”的赵振裳回到村里后,房屋、宅基地和农田早已被其侄子占据。侄子用砖为他砌了一个简易房,让他住里面,夏暖冬凉。撑了两年多之后,赵振裳吃了一顿剩饭后感觉腹痛,被医生打了一针,不治身亡。
赵振裳比赵作海还小一两岁。他的暴毙,让赵作海心有戚戚。他认为接下来的晚景,他能靠的人只有自己。李素兰告诉他,这个直销网络最顶级的人住5000万元的别墅,一个浴缸都值200万元,他甚至开始替那个人操心:“这么多钱,可咋花呀?”
各地的投资担保公司不断出事,赵作海和李素兰倒不大担心放在投资担保公司的二十来万元。李素兰曾半开玩笑跟该公司的人说,“不管以后出了啥事,你们可不能不还老赵的钱。不行我们就喊记者们来,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我们都认识人。”
她和赵作海都认为投资担保理财是个好东西,钱放银行里利息太低,不如放到理财公司里赚利息,“跟有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免费给你打工一样”。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有人富,有人穷,有人一顿饭花好几万块,有人吃不起一个馒头。活得最舒服的,是那些有人给免费打工的人。
南都渊源
2010年5月,赵作海案曝光,南都记者赶到河南商丘,调查赵作海被刑讯逼供背后,了解到当地公检法部门“协调办案”的大量内幕。这些信息也在官方启动该案追责之后,一一得以验证。
后记 赵作海之前,有佘祥林。和佘祥林一样,赵作海在刑讯逼供之下自证其罪,2010年又因“被害人”归来而获释。在此之后,还有河南李怀亮案、浙江张氏叔侄案、福建念斌案、内蒙古呼格吉勒图案等多起案件的反转。最近,最高法亦指令聂树斌案异地复查。
司法公正,关乎每一个人的尊严和权利。赵作海的卑微,贯穿于他62年的人生。在他平反后,河南省高院院长张立勇曾向他鞠躬致歉。那一刻,他不仅仅代表他自己。司法公正和公民权利,永远不会卑微。
赵作海在出狱后风波迭起的遭遇,也显示了赵作海们融入社会、正常生活的难度和难点。这不仅是冤案错案受害者的共同问题,一般服刑人员回归社会,也需要多方面的关注和帮扶。
统筹:龚慰 王莹 刘丽君 采写:南都记者 孙旭阳 摄影:南都记者 郭现中
编辑:SN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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