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悦读】李陶沙：功夫茶里的休闲人生

“休闲是对生命意义和快乐的探索。”

——[美]杰弗瑞·戈比《你生命中的休闲》

苏辙有诗曰：“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喝功夫茶是闽南人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休闲方式。难怪在闽南语中，闽南人把茶称之为“茶米”，其视茶如米的态度可见一斑。慢悠悠的休闲生活，便在沏一壶功夫茶的时间里氤氲开来。

“功夫茶”一词，确实值得细细品味。佛教有这么一个说法，人行走坐卧，皆是在做功夫。沏一壶功夫茶亦然。我想，将茶道、禅道、休闲这三者结合得如此完美的，恐怕只有闽南人才做得到吧。

我来四川读书后依然改变不了在闽南的喝茶习惯。一盏玻璃杯、一撮茶叶、注入开水，很简单的冲泡方式，看着针尖般的新绿的峨眉雪芽在茶杯内翻腾，渐渐地沉潜到杯底，独自啜饮这天地的原汁，虽别有一番滋味，却总少了些家长里短的脉脉温情。在功夫茶里，我喝出的是浓淡相宜的人情味。泡功夫茶必得凑足一定人气，两三知音，六七亲友，看着沏茶人行云流水般演绎着千古流传下来的泡茶仪式，将茶壶里的茶水渐渐注满每个杯子，招呼着邀众人取了喝去。一个人喝茶，断断是喝不出那种滋味的。一位初到闽南任教的外地老师去家访，一个晚上走访了六七户学生家，喝了六七种茶水，回家后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失眠至天亮，日后说起这段经历时总是哭笑不得。是的，倘若你走进一户闽南人家，主人的第一件事便是烧开一壶水，热情地引你到茶几边上坐下，带你走进他们亘古不变的待客之道及休闲方式。

寒假回家，一进门，父亲早已把开水烧开，等着归家的我，我心底泛起莫名的感动，一路的舟车劳顿烟消云散。我顿悟，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功夫茶，竟像一种古老而神圣的仪式，淡淡的清香为每位漂泊在外的归人洗去旅途的疲惫，回归原始的心灵，一时竟无语凝噎，默默地凝视这庄严、肃穆的画面。父亲手提开水壶，将茶壶、茶杯依次洗烫一遍。据有经验的品茶长者说，滚烫的茶具才能保留住茶水的香气。父亲旋开茶葫芦，舀出两勺“铁观音”茶叶，倒置茶壶中。紧实壮硕的茶叶触碰茶壶底，“铿铿”作响，好似春雨顺着屋檐滴落下来，打在庭院里铁质脸盆里发出的声音。小小一片茶叶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伟大创造。肥壮的茶条卷曲成螺旋藻的模样，色泽如绿檀般厚重。我顿时觉得，它们是有灵性附体的，充满了蓬勃而又曼妙的生命力。滚水冲将下去，紧实的茶条慢慢伸展开来，像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冬季般，瞬时灵动起舞，海底水草的舞姿，想必也大抵如此吧。小小一壶茶中却隐含着大乾坤。透过一壶茶，我仿佛看到了茶山上的山野世界，它将日光、清风、明月、蝉语柔情百转地融合在一壶水之中。茶山的生命力是可以一点一滴被看到的。真可谓一壶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多么美丽曼妙的“铁观音”！当年乾隆皇帝为“铁观音”赐名时是胸怀何等诗情，才能在小小的叶片中看到观世音的模样？往壶里注水是需要功夫的。老到的父亲将茶水控制在将溢却不溢出壶沿的程度，轻轻地用茶盖拂去茶水上的泡沫，锁住这一壶浸润着天地灵气的春水。约莫等候十来秒的时间，父亲手捏茶壶把儿，将壶嘴对准各处白瓷杯，如此来回一番，民间将其称为“关公巡城”。此番斟茶功夫不浅。泡茶人应轮番在各杯中轻倒少许，循环往复，尽量使每杯茶色均匀，浓淡相近。且茶水不宜斟太满，要让品茶人端得起茶杯，茶水不会溢出，手也不会被烫到。家中不知换了多少套茶具，唯一不变的是对白瓷茶杯一如既往的钟爱。茶的汤色在一杯白绸般的净雅素白中衬出琥珀般的金黄原色，带着点天然馥郁的兰花香。父亲有一癖好，一壶茶水冲下之后，他必得揭起茶盖，将盖底触向鼻尖，深吸一口，慢悠悠地闭上双眼。我们细细抿上一口，任茶香在舌根流转。天地之大，幸福不过在此间。细细想来，如不慢慢品味，岂能对得起茶叶生长加工过程中那慢悠悠的时光？

这样一幅画面，其实是每户闽南人家的缩影，一道功夫茶，都是一道道慢动作，安放着一段段温暖湿润的岁月，安放着一个个美好宁静的家园。在这样的休闲日子里，时间一点点慢了下来，闽南人与山间的一叶一芽一起呼吸着山地的灵气。

杰弗瑞·戈比在《你生命中的休闲》一书中谈到，我们生活在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而变化最快的领域当属休闲。他告诉我们，休闲是复杂而非简单的概念和现象，是人的存在过程的一部分。因此，休闲行为不仅要寻找快乐，也要寻找生命的意义。从根本上说，休闲是对生命意义和快乐的探索。我觉得闽南人泡功夫茶的这种休闲方式，就如同杰弗瑞戈比所说，是对生命意义和快乐的探索。对闽南人来说，品茶就是品味生命意义，品味快乐的过程。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曾说过，生命的启示在荒野。而我想说，生命的本真在休闲。茶这种东西，不愧为一种伟大的创造。茶分品次，穷富皆宜，雅俗共赏。穷人喝的茶可能档次不及富人，但喝出来的味道却不一定亚于他们。这种休闲方式，人人都可以拥有，人人都可以喝出不同的味道。喝功夫茶的日子，休闲而又厚重，快乐而又富足。

功夫茶成了闽南地区一种重要的文化精神载体。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一壶功夫茶便能化解陌生，将拘谨的空气一一散开，彼此在品茶的过程中口吐莲花，一见如故。生意上的谈判，一壶功夫茶便能稀释彼此的争锋相对，在之后彼此相惜，友好温和。饭后厨房里劳作的女人，一壶功夫茶便是对她最诚挚的慰藉，令她笑靥生花。在等待一壶功夫茶的过程中，因着沏茶者所花费的功夫，品茶者虔诚的等待和品味，让人专注于一杯茶水，卸下了重负，化开了人与人之间的戒备，喝出了浓浓的温情与暖意。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不知前世需要怎样的缘分才能换来今生同饮一壶茶的快乐？

在现代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中，几乎所有人都不遗余力地直线式向前奔走，为了功名、为了利禄、为了买车买房，从未停下生活的脚步，感受身边的温度，感受休闲所赠与人的快乐与富足。人只有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才能欣赏到身边的风景，感悟生命的意义。身处喧嚣繁华的都市，唯有沉静的心灵方能感悟清新的凉意，啜饮生命的原汁。著名未来学家雷厄姆·莫利托在《全球经济将出现五大浪潮》中说道，到2015年，人类将走过信息时代的高峰期，进入休闲时代。我想，不管工作多么忙碌，倘若每天可以腾出一点时间喝上一道功夫茶，内心必定充盈了令人艳羡的幸福感。因为为了一道茶的等待，我们必要让心灵沉潜下来，从纷繁的世界中解放出来，安静从容地与旁人说说话，融入一种温情满满的氛围当中。懂得从休闲中寻找快乐的人，才是真正的文明人，才是能够听到花开叶落，虫鸣鸟语的幸福人。一个和谐安定的社会，必定要有具有幸福感的人民。具有幸福感的人们，必定要有快乐悠然的休闲。

这一道功夫茶，我喝了二十年，还会一直喝下去。

作者简介：

李陶沙，女，汉族，福建东山岛人，西南交通大学峨眉校区2012级翻译一班学生。闲暇时，我最醉心于三位台湾作家的文字当中——三毛、张晓风、林清玄。他们都善写日常，却能在雨后听到花开的声音，在方寸日光中窥见生命的乾坤。三毛的传奇经历更是令我唏嘘不已。在我看来，真正的活着，既要贴近大地，又要有自己的精神天空，而写作，是对生活对思想最好的呈现。或许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平时的写作中，我也钟情于以家乡风土人情、家族人物故事为题材。闽南的大海、佛教文化、“欢喜就好”的知足态度、“爱拼才会赢”的奋斗精神都值得我用一生去体悟，去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