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悦读】赵彦灵:再读《中国文化要义》

01.09.2014  10:00

 

2013年年底,西南交通大学推出96本经典阅读书目,覆盖文理工各个学科领域,含有经、史、文、哲等许多经典。书单甫一推出便引来各方关注,在读书风气日下的当今社会,如此大力推进阅读经典的活动,赢得的多是赞誉与掌声,只不过,也有个别不解的声音发出:理工科学生读这些文科的大部头有用吗?

在理工科出身的我看来,这样的阅读不仅有用,而且大大有用,终身受用!

小时在农村,居于偏远山区,家境贫寒,让我没有太多机会选择,渴求一书,极为艰难。及至从泰山脚下千里迢迢到黄河上游的兰州大学求学,再入川继续读研,我才有条件更多地阅读一些经典书籍。久旱逢甘露,如饥似渴地读书的感觉,更像一块干涩的海绵被投入大海,拼命吸收每一滴水分。经典阅读书目里的96本书,好些都在这个时期囫囵吞枣的读过,由此而形成的读与思的习惯,乐于其中,影响至今。尤其是一些名家之作,补拙求上,附庸风雅,亦有志趣,使我拓宽了看待问题的视角,培养出些微人文情怀,更回答了我求学成长过程中一些人生烦闷不解的问题。许多好书,是可以一读再读的,比如,梁漱溟先生的《中国文化要义》。


梁漱溟是我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也是新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有着“中国最后一位儒家”之称。他一生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六岁启蒙之初,尚不能自己穿裤子;读了四所小学,学的是ABCD;只有中学毕业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到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做教授;在城市出生长大,却长期从事乡村建设,而且就在我的家乡山东进行试验;性格刚直不阿,常常直言不讳的他,却与毛泽东交往甚厚,曾经两赴延安,每次都与毛彻夜畅谈。

上大学时初读此书,是因为梁先生的名气,也是被他一个传说中的小故事吸引。据说,在新文化运动期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与几位教授要到欧洲访问,教职员们为此开欢送会。会上,大家纷纷表达祝福,希望蔡先生和诸位教授能将中国文化带到欧洲去,回来时也能将西方文化带些回来。梁漱溟当时在场,觉得众人的话语中总有些“不求甚解”的成分,于是站起来说道,既然大家希望将中国文化带到欧洲去,又将欧洲文化带回来,那么请问各位,究竟什么是文化,又什么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呢?一瞬间,满屋子的人全都静了下来,没有一个能够回答梁先生的问题。会后,胡适拍着梁漱溟的肩说,屋里太热,大家都不好用脑筋。玩笑之余,却能看出人人都在大谈文化问题,但究竟什么是文化,尤其什么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并不是那么容易搞得清楚的。而梁先生终其一生,都在探究这个问题,《中国文化要义》,就是他对这一问题的回答。

在八十年代,刚刚重新对外开放期间,这样的传奇人物与他的故事,对于一个初次面对中外文化交流碰撞的理工科大学生,是新鲜而有吸引力的。于是试着去读《中国文化要义》,循着梁先生的思考轨迹,我开始去理解“中国问题盖从百年世界之大交通,西洋人的势力和西洋文化蔓延到东方来,乃发生的。要认识中国问题,即必得明白中国社会在近百年所引起之变化及其内外形势。”“何谓中国文化?……从本到末,从表到里,正必有一种意义或精神在。假如有的话,是不是可以指点出来,使大家洞然了悟其如是如是之故,而跃然有一生动的意义或精神,映于心目间?——本书《中国文化要义》就想试为进行这一工作。


开篇绪论第一句,梁先生即给出定义:“文化,就是吾人生活所依靠之一切”。接着,旁征博引,采纳众家之后,他给出了中国文化个性殊强的七个特征:独自创发、差异大、连续传承、包容吸收、绵延最久、文化成熟、影响远大。然后他又给出了中国文化的十四个特征:(一)广土众民;(二)民族同化融合;(三)历史长久;(四)力量伟大;(五)社会历久不变,文化停滞不前;(六)人生几乎没有宗教;(七)家庭地位重要;(八)中国学术不向着科学前进;(九)民主、自由、平等不见提出,法制不见形成;(十)重道德而轻法律;(十一)不属普通国家类型;(十二)无兵的文化;(十三)孝文化;(十四)隐士文化。

在梁先生的叙述中,他将民族品性的优点及劣点,综合为自私自利、勤俭、爱讲礼貌、和平文弱、知足自得、守旧、马虎(模糊)、坚忍及残忍、韧性及弹性、圆熟老到这十点。其实从清末西学东渐开始,至今一百余年间,似乎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中国人民族特性的讨论,从鲁迅、林语堂,到后来的柏杨,甚至在当下,也没有停止过对于这个话题的讨论。那么,我们该如何去审视我们自身,如何理解中国文化?如何看待中西方的不同?


在《中国文化要义》中,这种思考形成一个比较清晰的体系。梁先生从中国社会最基本的构成——家庭说起,他认为,以血缘为纽带的家庭,是组成中国的最基本因素,这也是中国不同于西方的特质,“中国人的家是极其特殊的”,反驳了冯友兰先生所认为的以家为本位是产业革命前各处的通例,“那一面是昧于本国文化,一面并且弄错了外国历史”。他指出,宗教实为中西方文化的分水岭,“中国古代社会与希腊罗马古代社会,彼此原都不相远的。但西洋继此而有之文化发展,则以宗教若基督教者作中心;中国却以非宗教的周孔教化作中心。此后两方社会构造演化不同,悉决于此。”西人过的是集团生活。在西方,基督教拥有至高地位,建立的教会体系,是超越以家为元素的社会团体,在潜移默化间灌输给人们公德:“公共观念、纪律习惯、组织能力、法治精神”。这一点上,梁先生在遭遇西洋文化之后,深切感觉到的“西人所长吾人所短”,痛感民族品性之大缺点,从徇情而缺乏法治精神,到缺乏做团体一分子的能力,再到多人聚集之处,没有习惯成自然的纪律,最后到于身家外漠不关心,国家观念之薄弱,甚至使外国人惊奇。

这些习惯,源自于中国人缺乏集团生活。家族生活、集团生活同为最早人群所固有,但后来“中国人家族生活偏胜,西方人集团生活偏胜,各走一路”。中国因周孔教化而进入了以伦理为本位的社会,而西方则因集团生活进入以个人为本位的社会。西方之路是从基督教而来,而中国在孔子之后,并没有排斥或批评宗教,只是转到以教化和启发人类的理性为重心,由此走上的,是以道德代宗教之路。梁先生在这里赞叹道“儒家没有什么教条给人;有之,便是教人反省自求一条而已。除了信赖人自己的理性,不再信赖其他。这是何等精神!人类便再进步一万年,怕亦不得超过罢!”道德代宗教的伟大之处,在于总是“化异为同,自分而合,末后化合出此伟大局面来,数千年趋势甚明”。西方却并不如此,所以才会有了中世纪欧洲基督教文化的一统天下,化分为近现代的各民族国家,比利时与荷兰分家,挪威芬兰与瑞典分家,爱尔兰分于英国等等。我们中国则“合甚自然,分之则不安”。在书中,梁先生还举出一个小例子以佐证。众所周知,犹太人的民族个性最强,世界有名。在流亡世界各地时,不管在任何国家,多能保持其风俗不改,唯独来到中国,却被大大同化,明清两朝居然有应试做官之人,现在河南开封城内,俗称“青回回”的,就是他们。“中国几乎是一切原则的例外”。这种力量,就是强大深厚的中国文化,总能包容同化外来的宗教与一切,融成后来之广大中华民族。

在此之外,梁先生还提出了“理智”与“理性”,“必须摒除感情而后其认识乃锐入者,是之谓理智;其不欺好恶而判别自然明切者,是之谓理性。”理智其实就是科学之理,是静的知识,而理性,则是“情理”,是抽象的,动向的。文化明盛如古代中国,近代西洋者,都曾各把这种特长发挥到非常可观的地步,但不免各有所偏。“西洋偏长于理智而短于理性,中国偏长于理性而短于理智。”中国的理性,从古至今,更多的是对人本身的关注,以教化和启发人心为重,在人心不断的自我反省过程中,追求的是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在这样的无私人类情感的理性引导下,不同认知的民族相互融合、和平共处。中国如此广阔的国土、丰富的资源、融合的多民族、悠久的历史,这种稳定的社会秩序就是中国文化的伟大之处,也就是理性作用的结果。而西方世界则致力于运用理智向外发展到自然,努力改造自然,形成发达的科学技术。

究竟理智与理性孰优孰劣?在对中西方文化进一步比较的基础上,梁先生坚持将文化根源的不同,溯源到人生态度的不同,对应于人生不同的问题上来。西人对应的第一问题,“即人对物的问题;第一态度即向外用力的态度。现在总说作:从身体出发”。国人对应的“第二问题即人对人的问题;第二态度即转而向内用力的态度。现在总说作:从心(理性)出发”。按照发展规律来说,人们总是为了生存与物质,而产生第一种向外用力、征服自然的文化,待到物质条件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从逐渐转为向内要求的人生态度,才产生这种重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文化,因此,中国文化是优于西方,更高一个阶段的文化。

但是,中国文化在物质文明尚未发展到特定的程度时,便已开始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于是开启理性,文化“早熟”。但是,在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早熟的中国文化又将何去何从呢?


梁漱溟先生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双重的,他首先是肯定“理性”的成功,是造就了博大精深、包容并蓄的中国文化。但是,另一方面,早熟的中国文化又带有各种先天不足,“好比一个人的心理发育,本当与其身体发育相应,或即谓心理当随身体的发育而发育,亦无不可。但中国则仿佛一个聪明的孩子,身体发育未全,而智慧早开了。即由其智慧之早开,转而抑阻其身体的发育,复由其身体发育之不健全,而智慧遂亦不得发育圆满良好。”揭开文化早熟之谜后,他进一步指出,中国“由此遂无科学”。“理性早启,人生态度逐以大异于他方。……科学之不得成就出来在此。既不是中国人拙笨,亦不是文化进步迟慢,而是文化发展走另一路了。”因此,中国要解决问题的着手点,应该是大力学习和引进西方先进的科学与民主。中国文化要继续发展,必须植入西方的科学技术和民主制度,才能使经济与文化相互协调、相互促进、共同发展。

在《中国文化要义》的序言中,梁漱溟先生写道,这本书,“正是前书讲老中国社会的特征之放大,或加详。于此见出我不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我是感受中国问题之刺激,切志中国问题之解决,从而根追到其历史,其文化,不能不用番心,寻个明白。……不是书本上的知识,不是学究式的研究;而是从活问题和活材料,朝夕寤寐以求之一点心得。其中有整个生命在,并非偏于头脑一面之活动;其中有整整四十年生活体验在,并不是一些空名词假概念。


我想,这也是经典阅读的意义之一吧,跨越学科差别,在阅读过程中自我审视与反省,追求的是回答人生之根本问题。

值得惊喜的是,今年西南交大给新生发去的录取通知书,附上了这份阅读书目,这也是交大为青年学子们送上的一份厚重礼物。秋意渐浓,正是读书好时节,与各位读者共勉之。

 

作者简介:

赵彦灵,男,出生于1965年8月,山东肥城人,工学博士,教授,现任校长办公室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计算机应用、系统集成、电力系统及其自动化等。主持主研国家省部项目15项,发表论文20余篇,出版专著3部;获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1项,获四川省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1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