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悦读】李岗:“书目答问”

12.12.2014  14:46

 

常有本科生研究生问我读什么书,并要我列开书目。这就是“书目答问”。

这里所说《书目答问》是清人张之洞的一部目录学著作。

此目录非彼目录。按照史学大家章学诚说法,目录和目录学功用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即类求书,因书究学”(《校雠通义》)。这是从学术研究说的,一是了解学术源流嬗变,二是查检学术研究的书籍。朝浅点说,目录学是查检书的提要之学;往深一点说,目录学是治学门径之学,是学术体系之学。其实,今天一本书的目录也可作如是观。一方面借以迅速检索相关章节,而另一方面提示本书的思想体系。不是吗?可惜在知识爆炸、信息冗余的今日,一些“行色匆匆”的读者只管前者而忘记了后者。

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当然主要通过阅读,但传统文献典籍浩瀚如海,何以卒读?这就有一个方法问题。阅读方法之首就是选择什么书为阅读对象。

因此“读何书”成为读书治学的门径。这个门径为中国古人高度重视,乃至其后衍为专门的学问,即目录学。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就是目录学的一部名著,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颇有影响,对于今天系统了解传统学术文化也多有裨益。

      张之洞(1833年—1909年),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字孝达,一字香涛,号壶公,无竞居士。清同治二年探花,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浙江副主考、湖北、四川学政,翰林院侍读、侍讲及内阁学士,光绪末年为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谥文襄。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历史人物。他在政治上依附慈禧太后,反对光绪维新,抨击君宪民权。同时又与维新人士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是有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倡导者,因此他反对戊戌变法,又极力主张兴办洋务。他在任山西巡抚时,就兴办山西机器局,任湖广总督时,创办京汉铁路,后来的汉阳炼铁厂、汉阳兵工厂、萍乡煤矿都是由他始办。此外还兴办有交通、邮电等实业。在建立新式军队方面,也下了不少功夫,成为清末继奕䜣、曾国藩、李鸿章等人之后大力推动洋务运动的一个重要人物。

在“中学”方面,张之洞有相当的成就。著有《劝学篇》、《广雅堂集》、《书目答问》等,有《张文襄公全集》传世。任湖北学政时,为引导讲求实学,在武昌设经心书院。选拔生员优秀者,读书其中,研习经史、诗赋等,标榜实兴,注重经世致用。同治十三年(1874年),张之洞奉旨任四川乡试副考,不久任四川学政。他感于当时四川文风凋敝,除科举外,几乎无任何学术的情况,奏请建尊经书院,光绪元年,书院落成。因丁忧回四川的工部侍郎恭焕任第一任山长(校长),初聘湖南学者王闿运担任主讲未果,继聘江苏学者钱铁江、钱徐山为主讲,选拔全川各县考取的秀才中的优秀者为学生。两年后,王闿运由湖南来川主持尊经书院前后达三次,为时共十年之久。张之洞一反旧式书院的办学方针,对尊经书院的课程设置、教学方法加以改革,提倡“通经致用”的办学宗旨,培养“有品有用”人才,对四川文教发展产生很大的影响,1909年张之洞去世,四川总督赵尔巽转上四川在籍翰林伍崧生的奏折,对张之洞振兴蜀学的功绩评价说“教泽所及,全川化之。迄今学样大兴,人材蔚出,文化之盛,翘然为西南各省之最。盖非大学士陶熔诱掖之力,断不及此。”这个说法并不过分。《书目答问》就是他创办尊经书院时,针对“诸生为学者”的疑问“应该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写的。

清乾隆下令编修的《四库全书》收书3461种,79309卷,存目(只存书目,作提要)60793种,93551卷,并由纪昀(字晓岚)等一批著名学者为全书撰写了提要,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提要》对一万多部古籍进行了考订和评论,因而对指示治学门径有很重要的作用。但其内容繁杂,初学者要借以入门,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从《提要》到《书目答问》间约一个世纪,在学术研究领域又出现了大量有价值的著作,这些著作往往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探索,取得了新的成就,这就需要一部既以约驭繁,又反映最新研究成果的目录学著作来为初学者作入门的指导,《书目答问》就是这样的一部目录学著作。全书列举2200多种书籍,约当《四库全书》五分之一,与《四库全书》所录相同的书,约有1340种,相当于《四库全书》七分之一,这些书大部分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重要典籍。《书目答问》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比较容易超越时代的限制,至今它仍然可以作为选读古籍的参考。

书目答问》对古代典籍的介绍沿用了传统的结构,即分为“”“”“”“”四部,“”就是儒家经典著作以及后人对经典著作权威的、有较大影响的以注释为主要表现方式的研究著作,还包括一部分语言文字学书籍;“”就是历史著作;“”就是先秦以下诸子百家的著作以及其他政治、哲学等类著作;“”就是文学类的著作。读者可以据此查阅。此外,《书目答问》还在四部以外,增“丛书”一部,创图书分类学上的五分法。因为《书目答问》认为“其(丛书)中经、史、子、集皆有,势难录于四部,故别为类”。而“丛书最便学者,为一部之中,可赅群籍,搜残存逸,为功尤巨”。1979年,全国古籍善本书总目编辑工作会议规定,今后古籍整理和编目分为经、史、子、集、丛书五部,足见其贡献和具有的生命力。

10000余种文化书籍中挑选出2000余种介绍给年青后代,其编选的依据、原则是什么?也即读这些书的目的是什么?1876年,张之洞四川学政任满即将离成都,作《四川省城尊经书院记》说:“读书何用?曰:成人材。”“宜读何书?曰:在择术。宜择何术?曰:无定,经、史、小学、舆地、推步、算术、经济、诗、古文辞,皆学也。”他还说:“读书宜读有用书,有用者何?可用以考古,可用以经世,可用以治身心。”“读书期于明理,明理归于致用。”即是说,读书必须具有经世致用的实用目的。这样的学术和治学思想,在他的《书目答问》里也充分体现出来。其“略例”说,“凡无用者、空疏者、偏僻者、淆杂者,不录。古书为今收所包括者不录。注释浅陋者、妄人删改者、刻编论缪者不录。”“经部举学有家法,实事求是者,史部举义例雅饬、考据详核者,子部举近古及有实用者,集部举最著得,丛部举多存古书、有关实学、校刊精审者。”总之,选录的原则就是“致用”。

本着这个原则,他在“”和“”的问题方面,大力主张“读书宜多读古书”。他说:“除史传外,唐以前书宜多读,为其少空言耳。……唐至北宋,去半留半。南宋迄今,择善而从。”甚至说“常与古人比较,不以今人自宽。”但同时,他又大力宣扬“今胜于古”的思想,说“经学、小学书以国朝人为极”,充分肯定清代学者在经学和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成就,实事求是地反映了清代的学术兴盛。他还认为“今人地理之学,详博可据,……若为经世之用,断而读今人书,愈后出者愈要”。所以,《书目答问》非常重视收录清代特别是乾隆嘉靖以来直至当世的著作,其“略例”称:“此编所录,其原书为修四库时所未有者十分之三四,四库虽有其书而校本注本晚出者十之八九。”这样,《答问》又可以视为有补《四库全书总目》的功用。

本着这个原则,《答问》不但选录必读之书、有学术价值之书,还在选录版本上不问古与不古,只问善于不善。传统印刷术的落后,使版本问题显得十分重要,张之洞对善本也有独到见解,但这一问题与工科同学学习传统文化关系并不密切,这里就不细说了。

本着这个原则,《书目答问》还向读者揭示各书的分合、书名的异同,以方便读者购求不限一途,研习不拘一本。例如,“史部”《左传纪事本末》高士奇撰,注:“坊行本乃宋章冲书,与此同名,不如高书。”“集部”《苏老泉先生集》下注:“又名《嘉佑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倡导者,张之洞正确地认识到传统文化典籍已不能满足“经世致用”之需,面对不可抗拒的现代西方科技文化的“东渐”采取了明智的态度,在《书目答问》中选录了一些介绍西方科技知识和其他实用学科知识的书籍,如《新译几何原本》、《代数术》、《海国图志》、《新译地名备考》、《新译西方兵书五种》、《炮说》等。尽管很少,但作为那个时代的人,作为一个封建官僚,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因为从当时全国的情况看,除极少数人外,中国传统士人接受的西学是相当有限的,他们有可能接触到的介绍西学的书籍也是相当有限的。例如从1842年至1860年,广州出版社的西书仅42种,其中科技书籍才13种。而且,他作《书目答问》在先。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受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较大影响,可见此前的张之洞应该说已有一定的思想基础。

尽管《书目答问》还存在一此不足之处(如继承《四库全书》的正统观念,排斥对小说、词曲的收录),有的地方不够全面(如《陶渊明集》仅收汤汉注本而不收陶澍《靖工先生集》),甚至有的地方错误(如钱大昕《三史拾遗》之“三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却误为《辽金元三史拾遗》)但该书自1876年问世以后,深受学者的欢迎,迅速在全国知识界产生强烈反响,以至于刻本越来越多,“翻印重雕不下数十余次,承学之士视为津筏,几于家置一编”(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跋》),从此“四方学者闻风兴起,得所依归,数十年来成就学者不知凡几”(李时《书目答问•再版序言》),最后竟至“书肆翻刻,讹谬叠见,本书面目,为之减色。”(李时《书目答问•再版序言》)宣统元年八月张之洞逝世,四川士绅在奏表其功时也称:《书目答问》“流传海内,几于人手一编”。此说虽然夸大其词,但却形象地说明该书的流传之广与影响之深。晚清的一些士子们如梁启超、陈垣、余嘉锡等人,因读《 书目答问》而走上治学之路并成为著名学者。梁启超在他的《三十自述》中说,1883年他购得《书目答问》和张之洞的另一本书《輶轩语》,“归而读之,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鲁迅也说:“我以为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而已集·读书杂谈》)由此可窥《书目答问》 在晚清传布影响之一斑。

今天对于文史专业以外的人来说,《书目答问》是一本难以卒读的书,对于缺少古籍常识的人来说甚至莫名其妙。《书目答问》的作者要解决两个问题,即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宜读什么书,什么版本最好,但对于今天的普通读者,特别是理工科大学生来说,通过阅读达到前一目的就行了。但本文的目的不止于此。我认为我们今天身处知识爆炸时代,信息过剩无可逃遁。任何你认为有用的知识都可以瞬间获得。你还学什么?学方法、学体系。第一,你可以通过《书目答问》了解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著作是哪些,以免你被“二道贩子”误导,即“令初学者易买易读,不致迷罔眩惑”(《书目答问补正•略例》)。第二,你知道了人们所说的中国传统文化主要由哪些经典支撑和表现的,从而获得古代文化的“框架性知识”;第三,我认为最值得的是,你知道任何知识都是体系,希望你通过努力,像《书目答问》这样建构你自己的知识体系。

 

作者简介:

李岗,男,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现任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党委书记。指导过传播学、影视评论、语言学、比较文学等多个方向硕士研究生,主张带研究生少而精。先后撰写、主持编写和参加编写出版《交际语言学引论》、《中国文化名著导读》、《世界文化名著导读》和《古代汉语读本》等多部学术专著和著作,发表CSSCI和核心期刊论文十余篇,主持并带领研究生进行多项四川省科技厅、四川省教育厅和学校基金的课题研究,注重在研究实践中培养学生的独立研究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