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救的窑奴:1800天迷雾与追魂
一切的源头——砖的背面——事实上是一个个难以想象的、惨无人道的、无以复加的人类悲剧。中原大地上数以千记的砖窑奴役着成人和孩子,拘禁着正常人与智障人,同时圈养着人类和牲口,养活着砖厂主和人贩子,支持着新农村与城镇化……
如果你有兴趣或是某种必要,沿着这个国家的公路体系以无论何种方式前进,你总是能寻到某一种规律或者说重复,一样的建筑,一样的标语,一样的人物,一样的表情。一个加油站表明你进入了一个市镇,另一个更大的加油站则标志着你离开了它。然后,又是没完没了的树和农田,遵循着同样口气的标语,直到下一个加油站、市镇、一个加油站……时间长了,或是你在某辆车上睡着又醒来,就会有那种在跑步机上才会有的感受:你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你没有。
除了北上广这种地平线上的怪物,我说不上某个城镇更能让我记住。提到某个地方,你只会记得那是个大一点的、中等规模的或是特别小的市镇,除此之外,难说有什么不同。如果走得足够多,你会有很多来源于麻木的奇特的感官反应,比如有时你就在这个城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在注意它;比如一觉醒来,我总会拼命回忆自己在哪里,却半天想不出来;每天19点打开电视,恍惚中从节目里分辨不出自己的所在,换台换台再换台,错觉依旧。
有时我想,我的同胞们对于整齐划一有着非凡的热衷和天赋。人们用一块块砖在地球表面如此卖力地堆出如此雷同的一个个城镇,以致谁也说不上互相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这真是一个实用简约主义的奇迹。在这个乖僻又弯曲的世代,人们总面临着同样的烦恼,不解于××帝景与××豪庭的崛起,甚或是传唱着强拆强迁造成的创伤。砖块不论是垒起又或倒掉,总是能带来不一样的故事,但人们的讨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就仅限于此了。
直到2007年5月,终于有人关注到了砖块本身。一切的源头——砖的背面——事实上是一个个难以想象的、惨无人道的、无以复加的人类悲剧时,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某种道德上的困境。中原大地上数以千记的砖窑奴役着成人和孩子,拘禁着正常人与智障人,同时圈养着人类和牲口,养活着砖厂主和人贩子,支持着新农村与城镇化……“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想过砖咋就这么便宜?这价钱符合规律吗?”一位住在北京富力城的经济学者对我这个来访者表达着他的义愤:“人贱、人贱、人贱,个体被忽略,数量取胜,这就是我们的经济模式。”
“贱贱贱”,我在本子上认真记下。5年前那会儿,我在这三个字下面画了几道,可能是着重的意思。翻看其他记录,陌生感仍在。“我不相信邪能压正。”某一页上我记下这句话。这是法律学者张亚东5年前说的,3年前他打电话告诉我他皈依了佛门。“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家乡已经变成了强盗、骗子与杀人犯的巢穴。”这句下面也被5年前的我画了几道,旁边还打了一个“?”号。5年1800天,看着过往的记录,有些东西至今仍然令人难堪。
初春的中原依旧有些料峭,早晨的阳光并不是太温暖,沿着没有尽头的公路前行,大多数地方看起来与过往没有什么不同,一切还在重复:同样的建筑,同样的标语,同样的人物,同样的表情。如果将仍存在于黄土地上那一家家简陋破败的砖窑略去,或者从来就不知道黑砖窑这种事情,你很快会因这种一成不变的重复而倦怠,觉得毫无意义,很有规律的景物向后掠去又从前扑来,像是一个永复循环的默片:同样的建筑,同样的标语,同样的人物,同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