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的故事:一边被动适应 一边改变香港
人来人往的广州东火车站,经常能看到“港漂”一族的身影。罗子欣 摄
“港漂”同学相约到蛋糕工作室烘焙蛋糕。(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随着中国社会结构持续而深刻的变动,“漂”已经成为现代人非常普遍的一种生活状态。曾几何时,“北漂”一词凝聚了多少在北京打拼的异乡人的喜怒哀乐;近几年来,另一个和“北漂”一样包含了特定人群复杂情绪和独特经历的词,正在互联网上悄然涌现——“港漂。”
“港漂”主要是指在香港接受高等教育,毕业后选择留港工作的人群。2003年以前,去香港高校念书的内地学生还不多,大约一年只有数百人。他们拿着高额奖学金,在香港高校深受重视,毕业之后大多在香港获得一份体面的高薪工作。他们被称为“新香港人”——融入香港社会,以香港为家。
2003年以后,香港批准内地自费生赴港,大批内地学生涌至香港读书。2008年,香港进一步放宽政策,开放内地毕业生留港就业。据不完全统计,2012年赴港就读的内地学生多达13000人,其中60%是自费赴港读硕士的学生。在融入香港的过程中,文化差异、竞争压力、情感困惑、社会环境等多方面的挑战,使得这些年轻人成为漂泊感很重的一个群体。于是,“新香港人”很少再被提及,取而代之的是更具有“无根”、流浪色彩的“港漂”。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地缘、语言等方面的亲近性,“港漂”一族当中广东人占了相当大一部分。近日,南方日报记者采访了几位来自广东的80后,和他们一起分享了“港漂”一族的梦想与奋斗,快乐与哀愁。
男生 篇
关键词:文化差异
“一边被动适应, 一边改变香港”
Ken是1986年出生的广州男孩,目前在香港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从读书到工作,今年已经是他在香港的第5个年头了。说起“漂泊感”,他坦言目前已经不强烈了,尤其是经历了最艰难的头三年之后,现在可以说是“独在异乡不是客”了。
“一开始,特别是读书的时候,每次进出关口都不是滋味。人来人往之中,身体的撞击、闻到的不雅味道、看到的不良习惯,对我的冲击都很大。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我们都在互相影响着、改变着。”
说起当初一起来港的朋友,Ken说“一年弃港”的最多,留下来的都是朝着“香港身份”努力的。Ken从香港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待在香港,工作方式上他说自己已经完全“香港化”了。“内地的朋友经常和我说他们要喝酒应酬,‘人情社会’之类的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在香港工作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下班之后同事之间不会有非常多的联系,很多人说这是香港人特有的冷漠,但我觉得,这只是他们待人处事的方式,他们对人还是友善的。”
Ken的月薪已经接近3万港币,相比入行最初已经上涨了两次,在“港漂”一族中算是相当高的了,他自己也比较满意。Ken是一个乐于融合的年轻人,他喜欢观察香港人都爱干些什么,喜欢感受那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文化差异”。闲暇时候,他也会和香港朋友一起吃饭喝酒。他眼中的香港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特别喜欢去茶楼“叹早茶”。另外,香港人非常享受很晚吃饭这件事情,香港本地人很少去“兰桂坊”之类的地方,他们喜欢去太子、佐敦和旺角的街头小酒吧。“这些酒吧很特别,非常中西融合,里面既有西式的酒吧感,还会有中式饭菜,你能想象香港年轻人拿着高脚酒杯喝着香槟、啃凤爪这件事情么?”
有时候Ken也会和香港朋友聊聊时下热门的电视节目。他发现,曾经作为“文化输出地”的香港,渐渐有转变成“文化输入地”的势头。例如,之前热播的综艺节目《爸爸去哪儿》,就很受香港年轻人的欢迎。“我能感受到内地和香港的角色和位置,一直在发生改变,很多‘港漂’觉得自己是在被动适应香港,其实换个角度来看,我们也在改变和影响着香港。”
因为工作上的需要,Ken正准备考取工程师牌照,目标是获得香港居民身份证。除了香港优越的社保福利之外,Ken最大的动力是“旅行的便利”。他说:“我和女朋友都很爱旅行,成为香港居民就意味着拥有130个国家及地区免签的福利,这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都是很诱人的。”
关键词:身份认同
“工作上是香港人, 亲友眼中是广州人”
余南雁的“港漂”经历有着特殊的家庭渊源。他的母亲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成为香港居民,深以为憾。在广州上大学时,余南雁读的是城市规划专业,本科毕业后,他顺理成章地申请到香港大学攻读城市设计专业硕士,毕业之后供职于一家澳洲建筑设计公司的香港分部。与一般的“港漂”不同的是,余南雁还同时是一个“北漂”,因为工作关系,要在北京和香港两地飞来飞去。
刚来到香港的余南雁,因为承载了家人的梦想和期待,内心也有一丝特殊的优越感。然而,4年之后,这种优越感逐渐消失了。“获得‘香港身份’,通常需要7年,我和身边的朋友都有一种类似坐牢的感觉,好像被困在这里不能动弹。‘港漂’朋友聚会的时候都会说,拿到身份就赶紧走了云云。这7年感觉很漫长,我们或多或少都有在这个弹丸之地虚度青春的感觉。”
正因如此,余南雁很珍惜北京和香港两地跑的机会。对比内地和香港,他坦言更喜欢香港人的工作态度和方式。“在香港工作,人际关系相对简单,你可以当着上司的面据理力争,甚至出言不逊他们也不会怎样,工作归工作,分得很清楚,这是他们专业性的体现。”
而在生活上,他更青睐北京的多元化。“在香港吃早餐,大家在茶餐厅看到的餐单都是一样的,咖啡、多士加煎蛋,在北京,你可以找到地道的兰州拉面、陕西肉夹馍、山东烧饼,选择会多很多。”
这种多元化除了地缘因素,他认为更多是由香港和北京两地不同的人口构成决定的。“北漂”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各种阶层,而“港漂”的来源相对单一——大多都是接受了一定程度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士,努力或被迫地融入“香港文化”。
作为一个男生,余南雁对消费、购物并不疯狂。他还深深觉得,除了消费,香港这个城市并不能提供多样化的精神需求,繁华的背后是相对单一的价值观。“这可能和我所处的阶层和收入水平有关,我还没有办法去享受属于香港这座城市的丰富性,但以我现在的收入水平,在北京生活会有更丰富的选择,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很多“港漂”都会有一种“身份模糊”的错觉。余南雁说:“工作上,我会告诉别人,我是香港人,在朋友、家人的眼里我是广州人。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国际人’。”对于是否会一直留在香港,他还没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我家人和女朋友都希望我留在香港,我会继续留下来;但从我个人事业的角度来看,未来如果在其他新兴市场,例如中东甚至印尼等地方有着更好的机会,我会慎重地考虑离开香港。我觉得身份不应该是一个束缚。”
女生 篇
关键词:人情困惑
“最后那一刻,我只想逃离”
小敏毕业于广州外语外贸大学英语专业,她从小就是香港无线电视明珠台的铁杆粉丝,最爱看该台的外国节目,尤其喜欢字幕翻译的风格,觉得非常“国际化”。获得浸会大学翻译学专业的硕士学位之后,她选择留港工作。她形容当时的自己“一往无前”,“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
刚开始找工作时,小敏处处碰壁,她发现翻译专业的毕业生在香港可选择的就业方向很窄,专业优势也并不明显。最后,她被一个会计师事务所录用了,担任的是文职工作,最初工资只有1万港币多一点,和她原先的期待相距甚远。
工作上,小敏踏实、肯干,也非常努力,但香港人近乎疯狂的工作节奏,仍然让她感到意外。她没有办法准点吃饭,晚上8、9点钟才吃晚饭是常态,通宵赶材料更是家常便饭。“身边的同事都很‘搏命’,下班根本没有时间可以和朋友、家人聚餐,周末休息时间也不固定,大家都活在高压之下。”
和很多同龄女孩一样,小敏热衷时尚,爱看港剧。下班之后,她经常会去附近的商场走走逛逛,最爱去崇光、西武、时代广场。“看到漂亮的时尚单品,我就会感到放松。我总会想,等我再赚多点钱,就能买更多、更好的东西。”
就这样,小敏在香港过着简单的“三点一线”的生活——家、商场和事务所,平淡、安稳,甚至有点苍白。身为潮汕女孩,她的粤语说得并不好,她自嘲自己的语言能力根本不能让她拥有丰富的社交生活。“香港的同事特别善于与客户沟通,但往往不带个人情感,下班之后也不会联络感情,关系很疏离。”高强度的工作和淡漠的人际关系,让小敏越发感到孤独,最初结识的“港漂”朋友也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们回去后,都在商务部、外交部、外企等地方工作。在香港,我基本没有朋友。”小敏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小敏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身边留下来的“港漂”女孩基本上都是单身。她也曾和香港本地男孩结伴用餐,“他们特别喜欢谈论数码产品,但面对女孩,似乎并不健谈。我们很不一样,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几次下来,小敏再也没和香港男孩有过类似“约会”的经历。
“对于一个女孩,能否找到归属感还是看爱情的归宿。”小敏说,“香港的女孩子似乎特别淡定,我没有看见同龄的女孩着急谈恋爱,她们总是在工作、在购物。”
现在,小敏已经回到广州,在一家外资企业工作,还有了一个男朋友。“我还记得离开的那一天,看着满大街琳琅满目的商业广告,忽然觉得特别压抑。漫天的广告好像都在告诉你,只要有钱就可以填补失落感和空虚感。但是最后那一刻,我只想逃离。”
关键词:职场高压
“在香港的经历让我变得更强大”
珊珊16岁那年就立志要成为一名新闻记者。读本科的时候她和新闻专业擦身而过,毕业之后她申请了浸会大学新闻传理学院的研究生,攻读国际新闻。
珊珊是广州人,粤语很流利,乍一看和香港本地女孩没有什么差别,融入香港对她来说并不困难。“我们一个班20多人,来自五湖四海,香港本地学生只有3个。”珊珊性格活跃,还在读书期间,就在老师的推荐下去香港商业电台实习。新闻行业本身就是高强高压型行业,再加上香港人非同一般的快节奏,让她初次尝到了吃不消的感觉。
毕业后,珊珊和朋友租了一间40平方米的套间,小到“除了两张床,就放不下别的了。”两个来自广州的“港漂”女孩蜗居在一个小套间里,相互依偎,周末有空,两人会一起买菜、做饭、煲汤,有时她们也会叫上身边的“港漂”一起聚餐,有意营造家的感觉。“和香港本地人不是做不了朋友,只是他们没办法和你感同身受。”
珊珊的室友曾加班到凌晨,忙完便是一顿嚎啕大哭,两人相互安慰,几乎一宿没睡。“在家人身边始终有依靠,到了另一个城市工作生活,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承担,只有一同漂泊的人才能理解。”
在朋友眼中,珊珊是一个“女超人”,有着旺盛的精力,不灭的斗志,她也调侃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女汉子”,从生活到工作都是自己一手包办。她觉得香港职场上的女性都是“女汉子”,“特别独立、干练,不会因为是女性就甘居人后,在新闻行业更是如此。”
珊珊记得,进电台的时候,是台长亲自面试她的,“他非常看好我,觉得我身上有香港人那种拼搏精神,骨子里很好强。”
她并不认为香港是一个高效而冷漠的城市,相反,她觉得香港也有细腻的温情。有一次,她上了小巴发现自己没带钱包,没想到两个同车的香港人立马站起来,争着帮她把车钱给付了。“他们只是听到我有困难就主动来帮我,在他们看来,可能就只是礼貌之举,但这件小事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后来,珊珊又在香港宽频的香港频道工作了一年时间。“我很清楚自己,去香港就是为了奋斗,为了能够实现新闻梦想,很多人虽然漂在香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这份逐梦的专注,也让她无暇顾及恋爱。她淡淡一笑:“自顾不暇的时候,恋爱就太奢侈了。”
回广州后,珊珊继续在媒体做记者,周末她会经常陪在父母和朋友身边。她没有透露她离开香港的原因,只是一再重申,对于两年多的“港漂”生活,她非常珍惜,也很感恩。她坦言:“香港的女孩穿一样的西装,用一样的品牌包,追求一样的生活和未来,我觉得她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个性。我在那边吸收了我认为好的品质,再加上我自己的思考,‘港漂’的经历让我变得更强大。”(记者 钟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