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杰:“一二人之心”何以重要?
治史重在察势。何谓“势”?举两例以明之。一是余英时先生接受采访,用下围棋作比喻,讲为学道理:做学问离不开分析和判断,二者缺一不可。分析是细部的,判断则针对大局,这大局却非一个个细节计算相加的总和,不在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总体的把握。另一个例子是蒙文通先生说的:观史“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好比万里长江,浩荡不息,然有“几个大转折处”,抓住这几处,就能将长江说个“大概”。余先生的比喻重在格局,蒙先生的比喻更凸显变动一面。对历史大势的判断便奠立在这两方面。
古人用“势”这个字,还有另一项意思。先秦思想家慎到首揭“势”的重要性,后被韩非阐发,以为“明主”治国的主要原理就是“任其势”。此“势”指“权位”而言。韩非说,“势”乃人主“胜众之资”。无有高位和权柄,即使道德高洁若尧舜夷齐,亦不能立功遂名。为此,他引用慎到的一个比喻:“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蚓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权势之于人,犹如云雾之于龙蛇,一旦丢失,不过小爬虫一个。故重要的不是一个人的内在品质如何,而是所借助的外在资本是否丰厚。
这两种“势”都有超乎个人之上、使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却不能混为一谈。后一种“势”作用于我们,每是直接的、现实的;但也是暂时的,形势一变,即随雨打风吹去。前一种“势”则必须放宽眼界,在高处远处才看得清,观察者绝不可为一时一地的得失所蔽——但也不是置之不理。从有限时空看,权位力量之强,有时气焰冲天,似可把整个世界化为灰烬,但历史帷幕落下,再度拉开,胜利者却往往是那些当初看来细小、沉默的力量:他们的确不够强大,却不肯放弃成长。曾国藩说:社会风俗之厚薄,全系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举世滔滔如晦,唯有一二人心独明,岂非渺茫到可以忽略不顾?可是,有此一二人守望理想,便为世界留下一二典型。人心思善,取则不远,观此典型,即知所趋归。积简成巨,蔚成大观。故曾国藩此论,并非大言欺世,而是一位能思能行的读书人处世的心得。
历史大势,并不取决于一时一地的人数多寡、气力强弱,而在于远见与执著。这个道理也可帮助我们了解另一个议题:读过余英时先生《士与中国文化》的人,每有疑惑:这些有为有守的士人,在中国史上到底有多少?余先生是否夸张了他们的力量和影响?扩而言之,任何理想的守望者,对历史的贡献是否都被高估?
毫无疑问,任何时候,坚守理想者都只是人群中的极小一部。余先生自己也说,他笔下刻画的士,“偏重在理想典型的一面”。是“理想”,便不等于“现实”,可理想也并不在现实外,决非没有根基的捏造。余先生说:“也许中国史上没有任何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完全符合‘士’的理想典型,但是这一理想典型的存在始终是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它曾对中国文化传统中无数真实的‘士’发生过‘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鞭策作用。通过他们的‘心向往之’,它确曾以不同的程度实现于各个历史阶段中。”这段话清晰解释了“理想”在历史上所起作用,主要是通过心灵的感发应和,再次提醒我们“一二人之心”的重要。《公羊传》曾有“中国不绝若线”一语,后来我们用的“不绝如缕”,似即从此句生发。若线如缕,其纤弱可知,然而到底“不绝”。此“不绝”是历史大势,要在大格局和长时段中看,否则便只见一缕一线,气若游丝。
其实,人类文明创造的任何一种值得珍视的价值,从现实层面看,都常是若明若晦,不绝如缕。我们在其中,当然可以看出人性的脆弱和渺小,但也可同时见到其坚强与伟大。况且,所谓如线如缕,也是相对而言。当初一些看似微细的理想,今日不已如空气和水一般,成为众生须臾不可离的必需品?当然它们仍是脆弱的,那是因为它们仍需我们的珍爱,不然即一朝尽失;但这不意味着它们没有实现的可能。因此,我们仍有充分理由做一“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不过,我们恐怕也需把希望放远一点,给自己一个坚守理想的距离:太近了,破裂得太容易;然也不能太远,远到渺不可及,与此世毫无瓜葛,非人间所能闻问,便不是希望了。(作者为四川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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