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涿州泄洪十二问

　　来源：上观

　　7月31日，海河流域发生流域性较大洪水，“永定河2023年1号洪水”和“大清河2023年1号洪水”正式编号。

　　河北省涿州市，辖区内有六条河流经过，一时洪流交汇。数日内，涿州市成为洪水重灾区。截至8月1日10时，涿州受灾人数133913人，受灾村居146个，面积225.38平方公里。

　　这是1963年以来，涿州第一次经历严重洪灾。人们此前对洪水没有概念，也没有应对经验。随着灾情演变，救援进入，质疑声随之出现——

　　“民间救援队因没有邀请函无法进入？见灾不救？”“涿州泄洪为保北京、保雄安？”“提前没有泄洪通知？安置点物资不够？”

　　对此，我们聚焦其中12个广受关注的问题，求证各方声音。

　　泄洪为保北京和雄安？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什么是蓄滞洪区？泄洪是为了保北京、保雄安吗？

　　刘兴坡（上海海事大学海洋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蓄滞洪区的保护作用，主要针对下游地区。北京市大部分地区位于河北省水系的上游，河北省水系下游主要是天津等地区。华北平原东西向平均高差也不小，水流一般不会倒灌，会沿着河道向低处流动。设置蓄滞洪区是有计划地“给洪水以空间”。若没有蓄滞洪区有序分洪，容易导致下游地区河道流量过大、水位过高，引发更严重的灾害。

　　蓄滞洪区的划定有严格标准，要进行充分论证。我国防洪法规定，蓄滞洪区应在防洪规划或防御洪水方案中划定。洪水发生时，蓄滞洪区启用需要严格的启用条件，应按照既定的流域或区域防御洪水调度方案实施。

　　郑永来（上海同济大学水利工程系教授）：“保”是有计划、可控的保护。上游泄洪导致涿州汛情的说法没有依据。涿州此次成为重灾区，重要原因之一是河流密集，除了拒马河“在这里拐了个弯”，还有五条河流在此交汇，导致强降雨汇流、洪水无法有效行洪。蓄滞洪区具有重要的保护作用。若没有蓄滞洪区滞蓄洪水，一些水库水位可能超过堤坝的承载极限。突然的溃堤会把整个城市淹没。蓄滞洪区的存在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在整体统筹上把损失降到最低。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是否存在“超额泄洪”？

　　郑永来：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没有“超额泄洪”一说。但不排除为了预防潜在的洪水风险，预先把一些水库的水排多了一些，之后由于水情发生变化，泄洪量就比设定的数值要高。泄洪的不可控因素很多，但一般都在合理可控的范围内。

　　泄洪还要多久，主要看后期的汛情发展。等到泄洪河道的水位及流量恢复到正常以后，蓄滞洪区可以逐步地退出，这需要一个过程。

　　据河北省水利厅预测，后期对涿州来说，还有3亿到4亿立方米的水要过境。退水总的时间大约在一个月。

　　居民未收到泄洪通知？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当地居民是否提前收到泄洪通知？

　　陆珍（码头镇马头村村民）：村里是有通知的，但是来得很慢，而且很着急。8月1日白天通知转移后，20分钟收拾东西就来安置点了。

　　张笑笑（涿州市中心老旧小区居民）：我是从微信群得到消息的。7月31日晚上7点左右，我母亲给我转发了一条信息：“预计洪峰于今天夜间到达涿州，请家长及孩子配合做好防护”。这时候小区门外十字路口的水已经漫至膝盖的高度了。

　　邹斌（北京集文天下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负责人）：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说要泄洪。只有7月29日下午，园区微信群里发了一条通知，提醒各租赁单位7月29日至8月1日有特大暴雨，城市启动防汛橙色预警。相当于说大暴雨了，要做好准备。如果我们能提前得到泄洪通知，应该还能抢出来一部分书。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为什么有当地居民没及时撤离？

　　王芳（涿州市开发区 居民）：目前我和姐姐已到保定市，父母还在涿州家里。他们不愿意走，劝过他们，但没用，我们只能远程和他们保持联系，信号时有时无。村里那些不愿转移的人基本都是老人。他们一辈子的心血就是这个家，突然通知说转移谁也受不了。村干部劝不动。有些村民一直熬到没水没电才搬出来。有条件的村民就投靠亲友，另一些村民由村委会统一安置。

　　“邀请函”卡住救援队？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有救援队伍表示，没有涿州当地的邀请函，救援队被卡在高速公路出口。民间救援队参与救灾，是否必须要有“邀请函”？

　　王海波（河北涿州社会应急力量现场协调中心协调人）：一定程度上，邀请函的意义是相关部门对民间救援队资质和能力的认可，也能够劝退“散装”式、作秀式、资质不全的救援队。当前国内有接近4000支登记在册的民间救援队伍，这些队伍一窝蜂涌向河北涿州是不现实的。

　　小部分救援队被卡在高速公路出口的原因可能有四个：一是当地救援力量已趋近饱和，不再需要救援队进入，二是通往灾区的“生命通道”刚刚被打通，正在控制进入灾区的救援流量，三是洪水挡道，此路不通，四是人员沟通不畅导致误会。

　　李闻（河南驻马店某民间救援队队长）：邀请函作用有点像“报备”，以便负责救灾的部门统一指挥、调配，小到与辖区派出所、消防站对接沟通，大到响应国际救援的召集等场合。如果没有邀请函，队员在救灾过程中出现伤亡，可能会在定责上出现不必要的纠纷。救援队在资质年审上也需要用到邀请函。

　　我的救援队，还在向有关部门申请开具邀请函。在从驻地奔赴河北涿州的路上，我们未遇到“因无邀请函而被卡”的情况。

　　董萍（北京绿舟应急救援促进中心队员）：我们进入涿州并不需要邀请函。一般情况下，灾难到一定级别，国家相关应急部门和各地应急局都会响应。相关部门会对长期做救援的团队有单独的调配，每天的救援信息也需要汇报。

　　“邀请函”是一种审核的机制：国家层面只有一个国家救援队，民间救援队属于在民政部门注册的社会服务机构。没有注册过的救援队严格意义上来说属于“非法组织”。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没有邀请函的救援队如何与当地应急部门对接？

　　王海波：国家应急管理部已推出“社会应急力量救援协调系统”。民间救援队等社会应急力量可以根据系统中发布的“灾情公告”，在系统中申请参与救援。接着，协调中心根据社会应急力量响应的距离、专业方向、装备情况，筛选符合要求的社会应急力量参与救援，并提供“通行码”，在一定范围内高速免费通行，并凭借通行码进入灾区。现在，有2000支左右的队伍入驻系统，多支救援队通过此协调系统驰援河北涿州。

　　小北：目前的灾难救援，基本是属地应急部门和救援队点对点联系。根据救援类型的不同，当地会有负责整体工作的应急指挥部，来安置救援队伍、给救援队伍分配任务等。

　　这是个非常系统的事情，救援需要在调度、应对舆情等方面进行信息公示，当地民政和应急部门会时时关注。

　　王震（白洋淀民间救援队队员）：我们出发前，就在网上找好了当地人接应。他把我们从高速口接进了受灾区域，找到当地的应急管理负责人进行统一指挥调度。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这几天已有多起救援队无法回应沿路居民救援需求的新闻。为何会出现这种“见灾不救”的情况？

　　董萍：一般来说，民间救援力量会根据相关部门统一指令或确切信源筛选出相应的救援地点，并以保己救人和救急为第一考量。

　　王震：救援过程中，船只类型和码力都有要求。村庄里有不少胡同，体型较大的船只进去后无法掉头。在水流湍急处，一些民间救援队带了15码力的橡皮艇，根本用不上，起码要30码力以上的船。现在，我们带的好几艘艇已经漏了，救生衣也不够，没法满足救援需要。

　　小北：“见灾不救”可能会出现在救援人员没有收到救援消息的情况下。

　　基本上，成熟的救援团队都会有后方信息收集及审核平台。工作人员或志愿者通过网络等方式广泛收集灾情信息，进行整合和筛选。重点有两个：一是判断求救信息的真伪性，二是确认是否已被救援。信息传播会滞后。

　　被筛选后的求救信息，会按照紧急程度和区域归类，再由后方通知给一线救援人员，救援人员会根据灾民的紧急情况进行研判，确定每日的救援区域和任务。

　　此外，不同救援团队的后方平台信息尚未完全打通。

　　安置点情况如何？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当前，河北涿州安置点现状如何？有人反应涿州三中安置点供应困难？

　　雷册渊（解放日报特派记者）：8月3日晚8点，在位于涿州市码头镇的涿州三中临时安置点，记者看到，教学楼门口有临时信号车、洗漱池。不时有救护车开进校园。校园内4栋四层教学楼、1栋三层教学楼、1栋四层宿舍楼，均已住满，一间房大约有十多人。

　　“政府也会发物资，但人的确多发不过来，物资运输也有限。”一位南芦村村委工作人员表示：“基本上是各村都在自己想办法，各显神通”。码头镇涿仝村村民正在校门口发放棉被，该村民表示棉被以村委名义购置，仅发给本村村民。在教学楼的台阶前，放置了不少矿泉水、方便面、面包等物资，是码头镇南芦村年轻村民购置，本村人可免费领取。

　　一位现场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当晚还会来3000条被子和3000条毛巾被。

　　张倩（私家小厨老板娘）：涿州执教中心是比较大的临时安置点，也是物资中转点，我给那边送了两次饭，前天送了30份，荤素都有，昨天送的是早饭，现在涿州的本地饭店有条件的都会伸出援手。

　　许新（鹰之奕篮球俱乐部负责人） ：我这边场地有1500平米，可以供救援队休息以及物资存放，目前没有生活用水，有饮用水。涿州负责调度的救援人员对接我，已有200位左右的救援人员来这里休息。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安置点有何标准？

　　小北：根据各地应急管理局发布的相关文件，集中安置点的首选，是建筑物没有受到损害、设防水平较高的人防工程或公共场所，例如中小学、体育馆、村委会等。另外，因水灾转移而设置的安置点，还应考虑到雨水和洪水的排放设施。同时，安置点还满足基本饮食、住宿、衣物、医疗等基本生活需求。

　　根据不同灾难类型，集中安置点情况也不太一样，如果是地震，未受影响区域的地面是平坦且干燥的，可以搭建安置点，而大型水灾，只有等部分区域水完全退下去后，才能搭建安置点。地震灾后重建时间较长，灾民可能会在安置点住得时间比较久，对安置点的要求更高，而水灾灾后恢复相对较快，安置点大多是临时的。

　　目前涿州当地安置点也正在逐步完善，物资中转和供应也在逐步跟上。

　　下一步救援和灾后重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8月3日下午，公羊救援队发布公告称，公羊救援队结束河北涿州水灾救援工作并开始整编撤离。救援力量已经趋近饱和了吗？

　　何军（公羊救援队领队）：涿州现场救援力量处饱和过剩状态，影响正常指挥调度，接到应急管理部指令，公羊救援队于8月3日结束河北涿州水灾救援工作并开始整编撤离，平安归建。

　　王海波：已经非常饱和了！目前有300多支民间救援队到达河北涿州，据不完全统计，救援人员数量超过3700名。

　　灾情发生时，过多参与的救援力量致使当地不得不匀出物力、人力来专门保障救援队，然而，安置受灾人员的场所、物资数量极其有限。救援力量过饱和会挤占了有限的救援资源，对当地救灾产生负面影响。

　　想参与救援的热心网友无须急在一时，可选择在“灾后重建”时加入当地，因为到时，灾区重建需要具备心理疏导、排涝、清淤、消杀等专业能力的志愿者力量。此外，志愿者奔赴灾区还需考虑个人身体、保障能力，尽量以团队形式加入各项工作。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接下来的救援重点是什么？

　　董萍：目前涿州依然处于生命救援的阶段，首先还是协助当地政府，转移被困人员。

　　救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前期一定是生命救援，以及应急物资的及时补充。这段时期会有基金会的支持，运输物资。中期是对当地环境的消杀和防疫，后期是心理救援，这将是一个持续的过程。

　　张可（某民间救援队资深队员）：接下来我们的关注重点会转移到东北地区。东北已经形成流域性洪水。下游支流哈林河洪水对大米产地五常造成严重灾情，汇流后将对哈尔滨构成很大的压力。吉林省舒兰、榆树也正遭遇严重灾情。

　　在涿州，灾后救援要在一周之内才会迎来高峰期，现在保定山区应该是救灾高峰期，如进山道路通畅的话，很值得去做灾后评估工作。

　　关于企业捐赠，也建议不要将太多物资和捐款捐赠到同一个受灾区，还是应该将目光分散，关注更多基建较为困难、生活水平并不富裕的地区，比如山区，他们的受灾严重度远高于平原地区。但在之前的救灾工作中，经常会碰到，越是需要被援助的山区，越筹不到钱。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蓄滞洪区内居民会得到补偿吗？

　　蒋尧（上海市锦天城律师事务所律师）：目前国家和河北省均对蓄滞洪区有相应的补偿规定。

　　2000年出台的《蓄滞洪区运用补偿暂行办法》规定，蓄滞洪区的住房按照水毁损失的70%补偿。家庭农业生产机械和役畜以及家庭主要耐用消费品价值在2000元以下的可以全额补偿，水毁损失超过2000元不足4000元的，按照2000元补偿。

　　同时应对一些特大自然灾害，国家会印发专项的补偿办法。

　　例如，2021年河南特大暴雨之后，有《2021年河南省蓄滞洪区运用补偿工作方案》，属于特事特设。京津冀暴雨尚未结束，根据目前的情况不确定是否会制定单独的补偿方案。

　　郭腾（北京京润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此次河北水灾后，受灾群众若要申请补偿与救助，可能会存在一些难点：财产损失与洪灾是否有因果关系？其中多少金额是由洪灾导致？财产损失是否位于划定的蓄滞洪区范围内？

　　由于将来的补偿认定由所在县（市、区）级人民政府负责，指导乡镇（街道）具体实施，属于具体行政行为，有可能因补偿金额多少引发行政争议。

　　（因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闻、小北、张倩、许新、张可、王芳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本文作者：雷册渊 朱雅文 冯蕊 郑子愚 王尔宜

　　题图来源：题图来源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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