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梁松曾:曾带队从越南炮舰手中夺回丢失浮标
科学基础对于南海主权到底有多重要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齐岳峰 特约撰稿徐志良/广州 北京报道
广州的盛夏炙热无比。
没有外出的时候,这位叫做梁松的老者都会呆在女儿家里。
长达14年的时间里,梁松曾执掌中国国家海洋局南海分局。在广州市新港中路353号的大院里,他留下了太多过往的回忆。
那是中国刚刚认识南海的艰难时代。那个时代的每一个南海海洋人都充满传奇,更不要说作为第五任南海分局局长的梁松。
比如1987年5月开始那次持续的航程,乘坐当时中国远洋科考船中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向阳红五号”,在梁松等人的科学考察之后,发生了那场至今仍被人们奉为传奇的海战。
梁松更愿意称自己是一个科学工作者,一个捍卫海洋主权的科学工作者。
带上主权碑出海
梁松穿一双黑布鞋,银白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衬衣扎进腰带。他不缓不急地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几张纸,那是特意准备的南海资料。
就是这些岛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只能从纸上了解——如果不是1987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政府间海洋学委员会(以下简称“海委会”)第14次会议。
当年“海委会”的全球海平面联测计划中,列属中华人民共和国承建管理、其领土主权范围内的国际联网海洋观测站中,涵括了西沙海域站与南沙海域各一个。
去南沙建站——这让梁松和同事们很激动。
他说,当时对于中国在西沙和南沙以主权所有国的权力建设海洋观测站,南海诸国没有任何异议。其时,菲律宾政府代表团团长就是那一届的“海委会”主席。
而今,南沙岛礁上的新动态时常让梁松激动。他以及那一代海洋人,就是中国在这些礁盘上的奠基人。
梁松记得,要在4平方米的永暑礁上保持存在,中国的船只要带好水泥,一块一块粘贴花岗岩石——这就是如今永暑礁、赤瓜礁等地中国主权碑的来历。
1987年5月,梁松等人搭乘“向阳红五号”出海时,用的还是法国人留下的海图。
作为这次行动的海上总指挥,梁松说,当时主要是对部分岛礁进行地质、水文、环境等要素进行科学调查,并投放主权碑。
那次行动,梁松的搭档、时任国家海洋局南海分局副局长王志斌担任应急安全保卫组组长。
而今,谈起那次任务,梁松依然谨慎,“这个你不要问,这个不好说。”其实那时候,梁松等人都不清楚为什么要搞这次任务,有些人还向家人交代了后事。
这是一次勇气之旅。1985年后苏联在金兰湾增驻20多艘舰船,威慑中国。南沙群岛北端距离中国海军航空兵最南部的海南陵水机场还有900公里,当时中国飞得最远的飞机歼8作战半径只有800公里。
前往南海的途中,新四军老干部王志斌教人们“自卫”,为防万一。
因为海图不准确,执行“重要任务”的梁松等人险些错过了他们的目的地——雷达持续搜索也没能发现永暑礁。
若不是爬上距海面28米高的桅杆,肉眼瞭望,只怕他们会无功而返。
“向阳红五号”放下舢板,抵近礁石。没想到涨潮了,礁石上的分队长赶紧呼喊大船支援。被救上船后,分队长被梁松狠狠地一通训。
进入永暑礁的最初几天,海上还算平静。地质考察队要在礁盘上钻100多个孔,以获取更多的岩层地质资料,十多名水文考察队员轮流在礁盘上过夜。
危险发生在永暑礁考察接近尾声的5月23日上午11时许,近20名不明国籍的武装人员乘小艇突然出现在永暑礁的西南礁盘上。
“向阳红5号”正在十余海里外勘察,留礁考察人员不过10人。
好在“向阳红5号”得到紧急报告后迅速返回,在梁松的命令下,突击队也整装待发。同时,他急电北京,请求海军护航编队支援。
随着“向阳红5号”迫近,不明身份武装人员搭乘小艇迅速离开了。
科考队沿着六门、华阳等岛礁走了一圈发现,由于礁盘都在水下,已经做好的主权碑无处投放,于是“直接扔进了海里,以宣誓主权”。
1987年6月6日,考察队完成全部考察和巡航任务回到广州。不久后,《南沙群岛海洋站选点调查报告》呈报给了国务院和中央军委。报告中写道:“永暑礁地处南海入印度洋要冲,离西沙群岛永兴岛440海里,在太平岛至南威岛之间,海区宽阔,礁盘平坦,面积约为7平方公里,地质基础好,礁沿有成排的片块、礁石……适合作为海洋站和部队进驻的首选地。”
1988年2月初,中国施工部队在永暑礁正式开工建设74号海洋观测站。为保证建站工地的安全,1988年1月18日至3月14日,中国南海舰队先后进驻南沙群岛多个岛礁。
3月,赤瓜礁之战爆发。
当年越南进占了29个南沙岛礁后,梁松带人坐船抵近观察,“越南人很猖狂,打着越南旗呼喊。”
后来到上世纪90年代初,在进行美济礁科考任务时,他们发现了菲律宾派去的“特务船”,“被我们赶走”,“我们说是我们的国土。”
最终,中国在美济礁上的海洋渔业保障基地顺利建立。
没有科技支撑,空想没有用
以国家海洋局南海分局局长的行政职务,一直没能放下科研工作的梁松,还是南海赤潮研究中心的首任主任。
他说,研究南海,首先要搞清楚这片大海的自然状态。
“南海海洋数据不能中断。”1985年,梁松开始负责在南海海域投放大型遥测浮标。那是中国第一次与美国人在南海进行“中美海洋与气候相互作用合作调查”。
调查持续了一段时间。就是这八个航次,让梁松颇有感慨——“美方有很多技术含量很高的设备,我们学习了很多东西。”
20世纪90年代初期,南海分局也购入了一种大型无人遥测浮标。
不想,遭遇强台风后,浮标漂走了。
浮标漂向了越南方向,越南人爬上浮标,但是“不敢动”,因为怕自毁装置爆炸。
正在南沙执行任务回程的梁松接到了基地的呼叫,命令他们“过去看一看”。赶到相关海域,对面的越南舰艇已经褪下了炮衣。
形势很紧张,梁松迅速请示北京,同时“准备撞”。
后来经驱赶,越方船只遁逃。
浮标测量使中国掌握了大量南海海洋数据,为后来的南海布局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如梁松所说:“没有科技支撑,空想没有用!”
2013年7月,中国开启第二次全国海岛调查计划,希望用5年时间对中国万余个海岛进行全面调查。
而早在30年前的1983年,梁松曾负责了第一次海岛调查。那时他们使用手摇式计算机对海岛的面积、资源等情况进行了细致测算,调查结果形成了“厚厚的资料”上报。
如今,尽管珠江口的荒漠化问题以及鱼类污染问题让他痛心不已,可除了呼吁,他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时候,这个见证过风云的老共产党员也有些落寞。
1964年,无线电专业的毛头小伙梁松,来到北京东长安街31号的国家海洋局报到。
海洋局新来的年轻人,赶上了当年的全国仪器大会战。
他被派去筹建后来被称为“海字164”的天津海洋仪器研究所。
梁松选择的论证题目是“航空红外测温仪”,这种技术如果做得好,可以通过测量海水温度、跟踪测量潜艇航迹。
结果,这后来变成了中国测量鱼群轨迹温度的技术前奏。
另一个他选择的方向是“走航海流自记仪器”,后来成为了“蛟龙号”的海底摄像头。
钻研技术的一个结果是,1975年,全国海洋系统批了四个工程师的职称,梁松是其中一个。
那时候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干业务。以至于时任国家海洋局局长的罗钰如找他谈话时,梁松还坚持自己“愿意搞业务,不愿意搞行政”。
罗突然翻脸:“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
梁松于1980年到国家海洋局南海分局,“搞海洋环境监测中心”。
科技能做的还有更多,比如说,他们还参加了大亚湾核电站的选址调查。
上世纪60年代成立的国家海洋局南海分局,工作人员都曾穿着军装。
来到南海分局三年后,梁松带领代表团出访,他发现,很多国家在海洋管控与海洋环境保护领域的做法,值得一学。1987年,梁松在论文中提出了“再也不能五龙闹海”的呼吁。
海洋强国过去不敢讲
在梁松的记忆中,“各级领导陆续来南海分局视察”是从1983年开始的。
1985年起,南海分局逐步建成了南海浮标监测网,海上浮标通过卫星向地面接收站传递实测资料,为环境预报、海洋勘探开发等工作提供依据。
这一监测网以海洋卫星、飞机、船舶、岸基站、浮标、海床基等为手段,构建了一套中国南海海洋环境立体监测监视系统。
也就是在那一年4月,梁松成为南海分局第五任局长。
实力不是一天两天提升的。梁松记得,1983年他们对一艘沉船进行调查时,还只能用稻草打捞海面上的燃油——“海洋强国过去不敢讲。”
那时中国的海洋工程原料、工艺都不行,以致多年以后,梁松还对本刊记者感慨“真窝囊”。
有时候,让他窝囊的还不止这些。
当时,中国在南海投放浮标进行科研,与周边国家并无相关协议。一次,一个海上浮标漂到了曾母暗沙以南的海域,“上级很生气,来人,让我们学习文件。”“我说什么事?他们说,你们管理的浮标丢了一个。”
事情的结果是,损失并没有发生——早在购买浮标的时候,梁松就为其上了保险。
从中共十八大提出的关于海洋战略的内容来看,梁松觉得自己所期望的海洋管理体制改革,或将不远。这也让他对中国海洋之路的未来,再次生起无尽的遐思。
那种澎湃心情,就如同数十年前那个刚刚工作的、青涩大学生一样。
(原标题:梁松:在南海投下主权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