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春节回矿区老家:街道像电影里解放前
原标题:返乡再看“矿山人”:旧乌托的荒废 新现实的徘徊
曾经骄傲的国企矿山,如今渐趋萧条。在新一代人的手中,会重振辉煌吗?
无界新闻记者 张帆
人生最初的十二年,我在位于河北省迁安县的首钢水厂矿区度过了最快乐而纯粹的童年时光。父母和我,曾有至今仍令我们为之骄傲的称号——第三代矿山人和第四代矿山人。
60年前的冬天,七、八个青年赶着牛车来到了燕山将军岭,开启了石钢(首钢前身)水厂矿区的勘探设计工作。此后的20年间,伴随着排子炮的开山声,4000多人在将军岭开出了亚洲特大露天铁矿——水厂铁矿。
20世纪60年代开发的水厂铁矿如今仍在生产。图片来自网络配套的学校、医院等相继建立,天南海北的知识分子、军人、工人留下来成了最初的“矿山人”。这一称呼作为光辉的标识,延续到了后来几代人身上。
马丘比丘上的胡同巷子
忘带钥匙,有人把你请进院子喝茶;夫妻吵架,有大伙赶来评理;如果你足够可爱,还可以找到好心蜀黎,在不及格的卷子上签上你老爸的名字。
离开水厂后,我曾执着于向新认识的伙伴讲述这个曾经住过的地方。这几乎贯穿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
如果你去过秘鲁的马丘比丘,又见过北京的胡同巷子,就可以轻松勾画出我脑海中水厂矿区的模样——把一条条胡同巷子搬上马丘比丘的旧城池,就是这画面。
矿区内,男女老少,有得是鸡毛蒜皮的热闹纷争,却鲜有沉默寡情的冷眼旁观。忘带钥匙,有人把你请进院子喝茶;夫妻吵架,有大伙赶来评理;如果你足够可爱,还可以找到好心蜀黎,在不及格的卷子上签上你老爸的名字。
巷子里面,有只大白猫,没有主人,家家都在门口给她留食。
巷子最西头,有一条缓缓的上坡路,大人们从这里来来回回,往返于家和厂区。路的外缘是一个石崖,第一代矿山人在那里种上蔷薇花,等到了我这一代,已经长得密密实实。两米多高,三米见宽,绵延一路,就像满是蔷薇花的列车横卧在路旁。
后来,我曾在高雄见到驰名岛内外的彩虹之墙,同样的蔷薇,爬满崖坡,远不及它。
那条路,也是我和姥爷散步的地方。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我们爷俩儿慢慢走,他会哼唐海小曲,悠扬幸福的调子,歌词都是自己随口来的,最多的一句是“我和狗子来看嫦娥”。按照唐海当地的讲究,给女孩起狗子这个名字,好教养,不娇性。
提唐海,这个地方没人知道,提南堡油田和曹妃甸就有名了,而它们和首钢的故事,都是后话了。
那条路,那片房,有关那群人的回忆是深刻而轻盈的。日后,曾在那里的情与事,成了“我之为我”的根源。
荒凉和沉寂
今年春节,我又来到水厂,转眼14年,姥爷都已经离世了。走的时候,我铁了心要当天文学家,再来的时候,是一个菜鸟记者。
巷子已经拆迁,稀稀拉拉种了些树。那一大片蔷薇花丛也被扒掉了,也是稀稀拉拉种了几棵树。
这里,曾经是蔷薇花海。无界新闻记者张帆 摄开在崖壁中的石梯,曾经是归家的主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石梯又高又陡,永远都是扛着书包、手脚并用地爬回家。十四年后再看,怎么这么小呢,一点也不磅礴?!
同样变“小”的还有那条路,怎么只有这么短,这么窄呢,以前不是要走好半天的吗?唯一仅存的是巷口的电线杆,比着它,我定位了曾经存在的七栋三号。除了多站一会儿,还能怎么纪念呢?
这不是唯一的荒凉。
站在顶上望过去,整个水厂矿区都在走向沉寂。
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拥有耳鼻喉科等健全科室的医院已经关门。老医生回北京了,招不到愿意来的新人。
过去,街上最热闹的是青年商店,姥爷和我在这里买了人生的第一套十二色彩笔。如今,这里却像极了电影里解放前的寂寞光景。怎么连苟延残喘都做不到?
这栋楼的曾经整个底商都是国营青年商店。无界新闻记者张帆 摄沿着青年商店下行,就是职工俱乐部和幼儿园。
再见到俱乐部,曾经神秘而牛气的电影卖票口已经荒废。门口那两个巨大的松树,依然挺立着。小时候,我们常爬上去看大人跳舞,油脂沾在屁股上,妈妈一边提溜着我回家,一边骂“怎么打你,你说,一屁股油!”
幼儿园也私有化了,好在紫藤和天使雕像还在。我曾经吃饭时打翻了碗,被罚在小天使雕像下反省。
幼儿园内的天使雕像还在。无界新闻记者张帆 摄不可能再像从前了
我的心突然开朗敞亮了许多,也许一切都可以好起来。有老矿山人坚守,也有年轻矿山人回来。矿山的困境,也许会在他们,甚至在教室里的新一代人手中,得到疏解。
很多老矿山人还在。
“澳矿”、“限产”、“城镇化”是现在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一位曾从事矿粉司泵工作的退休职工坦言,对于首钢来说,在水厂生产矿粉,成本要远大于从澳洲进口,所以,不可能再像从前了。
况且,中国的钢铁产能约12亿吨,处于严重过剩状态。“去产能”的指挥大棒和企业发展员工安置的现实,造成了水厂铁矿的萧条和困境。
职工买断的大潮已经袭来。未超过13个月期限退休的女职工和50岁以上的男职工,都要相继进行工龄买断,身份转到街道,到退休年龄再领取社保。
还差一年半退休的许阿姨很开心:“买断给了20多万,一年半后还有劳保,觉得首钢还是有良心的,没亏待我。”唯一让她有点不舍的,是矿山人的身份。“以前家里姐妹都羡慕我是首钢人,到了到了没关系了。”
同样已经买断工龄的桂敏阿姨有个乐趣,就是给小年轻介绍对象。不过这有时也困扰她。“过去矿山工人吃香,现在小丫头都专挑迁安拆迁户。”她对此看不惯,“拆迁户也不干活计啊,几个钱坐吃山空。”
在过去十年,铁矿所在的迁安市依托着首钢、迁钢、九江等钢铁公司,从一个普通县城崛起为不逊于唐山的县级市,人口增加到100万以上。这些新市民,主要来自附近村庄拆迁后农转非的人口。同时,迁安强大的磁吸效应,也吸引着水厂矿区里的职工。
朱大叔没有许阿姨乐观。人到中年没了钱路,20多万不够儿子将来花销,自己开了一辈子矿车,出去只能做些力气活。“老了老了,除了开车还会啥,出去没皮又没脸啊。”
他是首钢众多东北籍职工中的一员。其父亲曾是当地一位高干,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当地国企调到首钢。
“当时想着一切都好了,结果啥也没干出来。”
像朱大叔这样90年代初入厂的第三代职工,学历有限,吃苦肯干,从来没有想过跳槽这回事。“一辈子都扔在这,真真是一颗螺丝,除了镶在这,别处没人使。”
忠诚朴实一辈子的国企工人,在“去产能”的洪流之中,又该如何保全尊严?
水厂铁矿内使用的同类型矿车。图片来自网络尚叔叔已经开了十多年矿车。他说,开矿车就是把命交给了工友——狭长的矿道,下面就是悬崖,半夜里,要是会车的人在驾驶室睡着了,看不见对车,就是两条命没了。
他爱矿车,6米多高的矿车,光是一个米其林轮胎就要20万左右,整个矿车的造价要800万以上。“你一辈子也未必能开个800万的车是不是,我可是开了好几年。”
不过,尚叔叔今年不再开矿车了,比他大一些的司机都买断走了,他没有被一刀切,退居二线干起了叉车。“你看我这胡子,开一晚上矿车,胡子茬可长了。现在上一晚夜班,都不用剃了。”
他是陆续离开水厂矿区的数千矿山人中的一员。妻子儿女都在迁安市,自己每天驱车50分钟来上班。对于矿区的未来,他也是跟着发愁。
“现在限产了,三分之一的车都不下矿了,来年没准就好了呢?”
临走的时候,小学同学庞垒突然联系上我,说自己留矿山这边工作了。他是身份证110开头的北京户口,在北京一所高校读机械专业,毕业就回来了。
“我想在这儿做点事情。”
最后一站,是我俩曾经就读的小学。尽管不是从前的样子,却并不颓废荒凉,甚至有点欣欣向荣。
小学新校园和周边老建筑形成鲜明对比。无界新闻记者张帆 摄我的心突然开朗敞亮了许多,也许一切都可以好起来。有老矿山人坚守,也有年轻矿山人回来。矿山的困境,也许会在他们,甚至在教室里的新一代人手中,得到疏解。
老矿山人常说百年矿业。有矿山人,就有希望。
责任编辑:刘德宾 SN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