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教授肖鹰:我没批评错任何一个人

24.11.2014  17:33
2014年11月17日,肖鹰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摄)

  人物简介

  肖鹰,1962年生,四川威远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近年因批评流行文化而备受争议。

  “我这几天看电脑多了,眼睛有点红,拍照看不出来吧?”“我要不要把眼镜戴上,这样显得不那么凶?”……在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给肖鹰拍照时,他不时询问,还看看片子,“这个好”,“这个不好”提出意见。肖鹰的专业是美学,对于细节很关注。

  采访地点是肖鹰选的,在清华大学南门一个咖啡馆,静谧、与世无争的气氛,和近几天他掀起的激烈“战火”形成了反差。从批赵本山用“灰色二人秀”替代正统二人转,到与崔永元论战,互斥“脑残”“有病”,肖鹰饱受争议。

   批评过的人是一个很长的名单

  肖鹰介入流行文化批评始于2007年。此前,于丹刚出了《论语心得》,肖鹰看到这本书,发短信调侃:你再讲我可要批你了。于丹讲《庄子》时,肖鹰写了《中国学者为何“不学而术”》,批评于丹“不学而术”“愚乐经典”。“如果她不讲《庄子》,可能我不会批她。中国文化里我最喜欢庄子。

  为何会介入流行文化批评,肖鹰说:“它关系到当下文化生态的基本格调。另外,流行文化需要严肃、理性文化的参与交流。

  在肖鹰的批评文章里出现过的名字是一个很长的名单:从赵本山、郭德纲,到张艺谋、冯小刚;从马东、崔永元,到前南方周末评论员李铁、新京报副总李多钰;从韩寒、郭敬明到孔庆东、陈晓明……饭局上,朋友们经常问肖鹰:“最近又批谁了?

  肖鹰说自己对于学术和文字,是个严厉的人。“发文章,编辑上版了,我会不断修改,直到签发。发微博我老删帖,总觉得这个说得不到位,那句话多余了。就连给学生上课,除了夏天,我也是穿西装、打领带。”但在生活中,他是个简单随便的人。“我喜欢庄子、屈原、陶渊明、王阳明、李贽,以及鲁迅。鲁迅给后世的印象是犀利,其实他身上有很多温柔的东西,比如《风筝》,鲁迅中年忏悔少年时代对弟弟的粗暴。在我看来,尖锐犀利且持之以恒的批评家,都是抱有巨大理想和深刻温情的人。

  说到此次肖鹰与崔永元论战,还要追溯到肖鹰对赵本山二人转的批评。“2009年,小沈阳凭借小品《不差钱》走红。那年5月,为了了解二人转,我去了东北,看剧场演出,还约请了20多位二人转专家、表演者座谈。我了解到,二人转经历了200多年的演变,从乡野到艺术,形成了独特的表演程式,产生了数十部堪称经典的传统剧目,是四功一绝(唱、说、伴、舞和绝活)的综合艺术。二人转的艺术精华集中在唱,有‘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说是插科打诨的,比较俗,但真正的荤口都是等老婆孩子睡觉之后才演。有人说二人转是笑的艺术,其实它主要是诉说爱情和悲苦。赵本山刘老根大舞台为代表的二人转基本看不到传统的唱腔表演,而是荤段子当家。

  正是因为对二人转的不同看法,肖鹰和崔永元二人起了争执,而且逐步升级,崔说肖“脑残”,肖回应说“有病”“智障”。当然这也不是二人首次对垒,2011年,肖鹰曾就“在政协开会说美国通讯费9.9美元包年是不负责任”和“发微博称纪连海被刑拘”两次批评崔永元。而两人在此番争论中的表现引来了不少质疑,有评论称,这是中国当代戾气十足的公共对话的范例。

   批赵本山是因为他挂羊头卖狗肉

  环球人物杂志:您批于丹把传统文化愚乐化,把韩寒与反智主义联系在一起,批小沈阳、赵本山的二人转俗……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一个时期流行文化的代表。您怎么看流行文化?

  肖鹰:流行文化应该是多元化的,对它的品质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小清新就有雅的气质,但也有俗的成分。对于“”,也要细分,我分为三种:通俗、媚俗、低俗。儿歌、民歌就很通俗,它传达常态的社会价值,比如友善、勤劳。媚俗,是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迎合,你喜欢什么我就卖什么。低俗,是以败坏社会常态趣味为技巧,迎合市场,比如说歧视、向未成年人灌输淫秽思想。对通俗,要鼓励它健康发展。对媚俗,要批评引导,让它提升,而不是禁止。低俗,你不可能扼杀,因为它满足了一定人性需要,但要严格限制其发展空间。沈阳刘老根大舞台的二人转——我称为“灰色二人秀”,就是“少儿不宜”的,应当严格限制。

  说到我批赵本山,准确讲不是批他搞低俗演艺,而是批他挂羊头卖狗肉,用低俗演艺的“灰色二人秀”替代真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二人转。

  环球人物杂志:在市场环境下,不少经典面临着观众少、生存困难的现实。

  肖鹰:那些传统的、经典的,真没有人看吗?白先勇的《牡丹亭》在北大演了很多轮,场场爆满,我观察,青年观众居多。有“80后”给我留言,说很喜欢正统二人转,还能唱大本剧目。现在一讲经典艺术,就说没观众,观众是要培养的。可悲的是,很多媒体配合市场,培养低俗表演的观众!

   我唯一要反省的是措辞

  环球人物杂志:在论战中,您说崔永元“有病”“智障”引起了很多争议,认为这已经涉及到人身攻击了。

  肖鹰:“有病”这个词包含两个意义:一是指身体的疾病;一是指心态不正常,混淆是非、胡搅蛮缠、自以为是等。我称崔永元“有病”,就是指他心态不正常,并没有考虑到生活中崔永元曾得过抑郁症。这次与崔争议,我唯一要反省的是措辞。措辞不严导致网友误解,我抱歉。我不认为自己的微博言论涉及对崔的人身攻击。

  环球人物杂志:很多网友对这种论战方式表示不解甚至失望。

  肖鹰:我认为,我们在微博对话是一种社交媒体的个人争议,争议就可能用各种语言,也包括激烈的语言。作为学者介入社会批评,首先要有学术背景,其次是理性批评。激烈语言在公共媒体表达,我的底线是不带脏字,“有病”“智障”不算脏字吧。

  今年8月我批韩寒的时候,以及10月方舟子被封杀的时候,崔永元都出来说话了,我们都有交锋,有的话比这次还刻薄激烈,但媒体没关注。这次,他把我接受《华商报》采访的微博转了,发评论说,批评赵本山低俗的人是不了解乡村二人转,这个说法是我不能容忍的。你既然声称自己了解二人转,就不能一句大话否定了二人转由乡野粗俗提升到艺术经典的200多年发展史。

  环球人物杂志:您说批评需要理性,这次论战中,您的理性体现在哪?

  肖鹰:对方骂我“脑残”是不是就要回应他呢?如果是一般网友,我绝对不会;但对崔永元,我一定会回应,这基于我对崔永元这些年在社交媒体表现的一种理性选择。因为这就牵涉到我的批评立场、批评原则。对于缺少教养和责任态度的公众人物,我必须要有鲁迅式的心力甚至刻毒。批评家在批评时,他的语言、风格因批评对象和话题的不同而不同。你看看鲁迅的文章,批评没有一定之规,只有原则。原则我认为就是“说真话,讲道理”。我批评过很多人,陈平原、孔庆东、陈晓明、于丹、季广茂、张鸣……但没有一个批评错了。我对我所有的公开言论都是认真负责的,包括这次。

  环球人物杂志:也有人质疑您是想出名?

  肖鹰:任何一个学者都想出名,但我不会为出名而出名。我是本着一个学者的理性。有人说我批赵本山,是有远见。其实,我2009年批赵本山和今天批赵本山,都是基于我的文化认知。本着本心说话就是远见,本着本心就会超越个人荣辱。

  环球人物杂志:作为批评者,怎么看别人对您的批评?

  肖鹰:作为一个批评家,不能要求社会百分之百的认同,首先被批评者肯定不会认同你。我写过一句话:批评是人性的自我挑战。对内,需要胆量、承受力;对外,也可能遭到围攻,有意和无意的误解。

  环球人物杂志:您考虑过更平和的方式吗?大家总说现在缺少平和的讨论风气。

  肖鹰:我这样不留情面做批评,真是艰难。为什么?和风细雨没人听,一大声疾呼就犯忌。你说理性,理性到什么程度为准?大家说肖鹰用词生猛,但生猛的内容是什么,是弘扬传统文化、经典文化、严肃文化;反对虚假,反对歪曲,反对遮蔽。

   现在的知识文化层得过且过

  环球人物杂志:在您看来,批评的目的是什么?

  肖鹰:在市场化、网络化、国际化的时代,文化运行一定是多元化的,充满张力的。批评和推崇、批评和接受,应该有一种张力。说白了,批评就是说不同的话。中国的批评为什么没有公信力,就是因为不说真话。说真话就要冒犯别人,可能还会砸人饭碗。在美国,书评文章是背对背的。在中国,批评文章的稿费还比不过红包,参加新书座谈会,有的人甚至能拿到万元。

  环球人物杂志:您觉得真实被掩盖了?

  肖鹰:是的,当前文化生态的舆论问题,就是严重缺失“说真话,讲道理”!我自己的文化信念,是建立在对真相尊重、追求的基础上。你不一定能最终得到真相,但要有尊重和追求。近年来,很多论战热度过了就完了,没有调查、也没有结论,当然更没有真相。比如韩寒代笔事件,从2012年到现在两年多了,没有定论。这对他本人、大众、国家形象(2010年美国《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100人”评选,韩寒排名第二)都是有影响的。我要求调查韩寒事件,别人就说我是文革大字报。现在的知识文化层都非常犬儒,得过且过。

  环球人物杂志:从2007年开始批评流行文化,对您有褒有贬,以后还会做下去吗?

  肖鹰:宗璞先生生前让助手给我写邮件说,你别去批评那些人了,都把时间耽误了,你是一个可以做真学问的人。我很感谢先生的鼓励,但一个人做什么是从天性来的。历史上有很多我喜欢的文人,比如屈原、王阳明、李贽,他们何尝不知道什么是好日子。

  记者采访那天,肖崔论战已接近尾声。从发轫、发酵、爆发、缓和到平息,每年,我们不知要观望多少次这样的论战。争论究竟能带来什么?除了观点的交锋,有价值的争论是否还应该包含批评家、民众对自我态度的反思与改善?否则,批评带来的不仅是张力,很可能还有撕裂。

文章关键词: 赵本山 崔永元 我要反馈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