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屋要拆了,母亲让我陪她回去一趟。三个小时的车程,中午时分,我们站在了大山深处的老屋前。
老屋是典型的川北民居,一间堂屋,两边分别附着一间灶屋和一间栖屋。堂屋是待人接客时吃饭用的,那个穷困的年代派上用场的时候不多,栖屋是劳作一天的父母和娃儿们挤在一起歇脚睡觉的所在,而灶屋,应该算是母亲寄托情感最多的地方。在这里,母亲用柴米油盐,用土灶铁锅,用爱,一丝不苟地把艰难的日子一点点熬煮出幸福的味道。踱进灶屋,母亲看看这,摸摸那,有些落寞,有些伤感,最后她默默地,定定地坐在了灶门前,望着这方破旧的灶台,出了神。
这方灶台是在我七八岁时打下的,那年夏天,下了一场多年未遇的暴雨,山洪从灶屋沿渠中涌进灶屋,灶基经水浸泡,石块和泥巴松动、脱落,本就摇摇欲坠的土灶像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轰然倒塌了,父亲跑到邻村请来匠人,选定位置,开始舀水和泥打新灶。
母亲那天起了个大早,她搬来梯子,把悬系在房梁上的那袋花生取下来,装进了背篼。那袋花生本是留着过年吃的,现在不得不拿到街上卖了准备匠人的工钱。我眼巴巴地看着,忍着没有吱声,年龄尚小的弟弟拽着母亲的背篼死活不放,大声啼哭着不让卖花生!母亲把弟弟牢牢拽着背篼的手使劲掰开,用围裙草草擦去弟弟横流的涕泪,再一把抱到我怀里,转身离开的瞬间,在弟弟嚎得更凄厉的哭声中,我看见了母亲眼里闪动着的莹莹泪光。没有了好吃的花生,新灶却两三天就立起来了。母亲抚摸着开阔明净的灶台面,笑了。
那时穿得单薄,冬天一起风总是浑身瑟瑟发抖,手没有一年不生冻疮的,而此时烧得正旺的灶门前无疑就成了最好的去处。我和弟弟总爱跑过去,挤在犹如避风港般的灶门前,偎依在烧火的母亲身旁,轮番把手伸到灶门里,直到把生着冻疮的小手烤得热乎发痒起来。母亲有节律地拉动风箱,嘴里总有讲不完的神奇的故事。我们总是静静地听她讲,很少插嘴,仿佛一说话,故事里的那些美好就会惊跑。这份难得的温暖与安宁,悄悄绘入脑海,成为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底色。
后来我去了十里之外的镇上念书,寄宿在学校,只有周末回家。每每回来,母亲总灶前灶后奔忙着,挖空心思要从简单的食材中张罗出“大餐”,让他心爱的儿子打顿“牙祭”——清稀饭中掺一捧会粘牙的糯米,爆炒的青菜中放上些许存放得发黄的腊肉丁,用桐叶包着在灶膛里烧好滑嫩爽口的野蘑菇,饭里埋根金灿灿的玉米棒,抑或放上几根淡甜的脚板苕,折几段翠绿的四季豆……
长大后,我在城里安了家,老家回得少了。父亲走后,在我的软磨硬缠下,母亲终于同意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老屋从此上了锁,那方土灶自然就闲置不用了。
老灶台旁,母亲拿着电话,告诉弟弟我们老屋就要拆了,你还想得起常和你哥房前屋后地捉迷藏吗,你还记得那年你从灶孔里掏红苕烫着了手吗,还记得那个炖得半熟就拿出来在灶头上切给你们吃的猪肚吗……说着说着,母亲不由自主激动起来,她的手渐渐有些微微颤抖,眼眶泛红,声音开始哽咽,我知道,这一刻,那些曾让母亲为难却幸福的岁月悄悄回来,轻轻推开了她记忆的闸门,她的眼前历历闪现着曾经的过往,辛酸和苦难纷纷滤去,定格在她眼前的定然是一幅温暖又温馨的画面:灶膛里柴火熊熊燃烧着、锅子里粥饭热烈沸腾着,我和弟弟还是调皮地扯着她的围裙、嘻嘻哈哈围着灶台馋嘴的孩子,她自己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妇人,她正点亮一盏灯,煮着一锅芳香,等待晚归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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