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因在广州无法享受免票待遇起诉公交公司
游木春手持公交车票。9月3日,他坐了一辆BRT公交车,司机说要买票,他交了2元,要回一张车票,并以此状告广州市第二巴士公司。
这次打官司耗时一年多,老婆和儿子一开始是反对的,说我们都是农民,有碗饭吃就行了,让我不要瞎折腾,还一度不给我做饭。后来他们才慢慢理解了一些。身边的大部分人也劝我算了,但有识之士都支持我,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多。 ——— 游木春
在来广州打工之前,游木春曾在福建漳州老家、江西等地做过8年左右的伐木工人。他于上世纪90年代初辗转来到广州,至今已在天河黄村一带居住了超过23年,儿女也都在广州落脚。
游木春今年66岁,他每周会花3天时间去和社区老人打乒乓球娱乐,剩下时间会蹬着一辆经过简单改装的自行车,靠帮人送送面包、饼等食品赚取一点生活费。
他 说他喜欢广州这座城市,不愿再回到乡下老家,“在那里没什么发展”。然而将广州当做第二故乡的游木春,却屡遭“外地人”的身份尴尬,自认“还只能算半个广 州人”。2014年9月,游木春因为一次乘坐公交车被收取了2元车费,无法按照国家法律规定享受与广州本地老人的同等优待,一气之下选择了在晚年独自走上 法庭,与广州市第二巴士公司对簿公堂,要讨个说法。
楼顶种菜
住在大城市,“还想吃点亲手种的菜”
今年11月18日下午,游木春状告广州市第二巴士公司的案子在广州中院二审进行了庭询。
11月23日上午,再次与记者见面时,游木春刚在天河区东圃广场和老年同伴们打完乒乓球。他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车后座横绑着两块木板。他拍了拍木板上的灰尘,说这就是他平时吃饭的家伙什,“靠它来送送面包、饼搞点运输,赚点生活费”。
游木春佝偻着背骑车穿梭在黄村西路嘈杂的人群车辆中,时而紧急刹车避让,动作娴熟。眼前这个靠送货为生的外地老头,很难让人将他同那个在法庭上慷慨陈词,“娴熟”地引用多部法律为自己辩护,将被告方说得无言以对的老伯对号入座。
在城中村的窄巷中七拐八拐,游木春最后在天河区黄村菜市场隔壁的一栋老楼前停下。他把自行车锁进单车棚,手脚利索地径直上了8楼楼顶。“你来看看,这是我家的菜园。”游木春指着楼顶一处上百平方米,用砖头、泡沫箱子堆砌而成的园子自豪地介绍起来。
园子里种了不下20种农作物,绿意盎然,与不远处城中村整齐连片的光秃秃屋顶相比,煞是惹眼。游木春说,自己是农民出身,来广州前在福建漳州老家、江西等地当过8年的伐木工人,农活都很熟。他花了七八年时间,蚂蚁搬家似的才把菜园折腾成眼前这个样子。
“虽然生活在大城市,还是希望能够吃点自己亲手种的菜,比一天到晚在市场买好,”受游木春的影响,隔壁楼的住户也在相邻的楼顶折腾了一个规模较小的菜园。
进城往事
曾为避查暂住证,将家人藏进阁楼
位于黄村菜市场隔壁这栋老楼8楼只有约70平方米的居所,已是游木春在广州买的“第二套房”。属于黄村一带的小产权房,多年前他花了七八万元将其买下。
“有很多外地人说进城难,房价高,我说是他们不懂得变通,”游木春半躺在一张老式木椅里,脱去凉拖,将卷起裤管的双脚搭在一个小木凳上。在他正对面的客厅壁柜中,一个50多英寸的电视中正播放着新闻节目。与屋内其他相对陈旧的装饰相比,这台电视机稍显“奢华”。
游 木春说自己天天看报看电视,关注新闻,关心城市发展,一天都不会落下。他长期以来一直关注广州的房产政策,包括小产权房合法化等问题。“许多专家教授都支 持啊,我也支持,这给多少外地人落脚提供了便利啊,”游木春说许多大学生毕业进城,花很多钱去买商品房,成为房奴,“我很轻松就解决了住房问题”。
游木春在广州的“第一套房”离现在的住所只有几公里远,也在天河区黄村,是1996年时他凭积攒下来的7万元现金买的一栋2层宅基地瓦房。后来村里当地人掀起过一阵改建翻新风潮,游木春也跟着将瓦房翻新重建,但却很快被城管找上门。
“说我是外地人,不让重建,”游木春据理力争,说周边的房子重建后地势都垫高了,他的宅基地房成了地势低洼处,一下雨就被水浸,快成危房了,“到时候出了问题,谁负责?”游木春说如果不让重建,他就要去法院起诉街道办和城管,最终重建获得了官方的默许。
两层的宅基地瓦房翻新后,重建成了6层的楼梯房,游木春将其全部用于出租,现在每个月还能收到4000元左右的租金。游木春说自己对广州有着特殊的好感,他在天河区东圃黄村一带一住就是23年,很少离开。
游木春的几个儿女也在广州打工谋生,孙子孙女们也都分别上小学、初中了。“一家三代都来了广州,但我们都还只算得上是‘外地人’。”游木春说这23年来,他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外地人的身份会让他时不时遇到些尴尬。
2003年时,广州还实行暂住证政策。没有暂住证的外地人,被查到可能面临罚款,甚至收容遣送。
“那 时候我们一家8口人,只有4个人办了暂住证。”他拿出一张当年的缴费收据称,那时外地人每人每月要交30元“户口管理费”。游木春决定家中只办4个人的暂 住证,“但日子过得提心吊胆,每次有人上门查暂住证,就将4个没证的人往旧瓦房2楼阁楼里藏。”阁楼里平时堆放杂物,满是灰尘。谈起那段经历,游木春感慨 良多。好在后来收容遣送办法废止了,也不需要交什么户口管理费了。
游木春说自己很少回福建老家,20多年里只回老家过过一次春节。 游木春在福建老家还有山、有地,还种了3000株松树,600株杨梅……“将来农村的地能自由流转了,我打算把老家的东西都卖掉,不要那些牵绊。”他说, 现在一家十多口人都在广州谋生,但孙子孙女们到了读初中的年纪,却因为没有广州户口,不得不被送回福建老家去上学,因为担心他们将来无法参加高考。
“这就是反向的留守儿童,”说到此处,游木春略显激动。
老来打官司
“大部分人都劝我别去折腾”
因外地人身份在广州遭遇的尴尬,让过了花甲之年的游木春感受越来越强烈。
满60岁那年,为了想和广州本地老人一样在乘坐公交车时享受“嘀”一声后的优惠,游木春曾去天河区黄村街申请过广州市老年人优待证,但因没有广州本地户口被拒。
2010 年广州举办亚运会,相关部门曾经出台过一段时间的公交免费政策,但后来紧急叫停,改成向居民发放交通补贴作为替代。游木春得知,广州本地老人可以去领取 150元的交通补贴,外地籍常住老人凭居住证可以领取50元补贴。游木春前往出租屋管理中心排队,却因未办居住证而没领到这50元。
“后 来一问,好多外地籍老年人都没领到,”游木春认为,相关部门没向他发放这50元的做法违法,他一怒之下将广州市政府告上了法庭,但官司最终被广州中院一审 裁定不予受理,二审被维持。“大部分人都说算啦,不要去折腾了,”游木春认为这是自己的权益,不去争取就不会有。但他后来还是去办理了一张广东省居住证。
在游木春住所老旧沙发扶手一侧,散乱堆放着一堆旧报纸。“我年轻时就喜欢看报,在广州也订了七八年了,几乎一天都不落下。”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幅世界地图和一幅中国地图,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游木春说,世界上139个国家他都能说出来。
“多哥,多哥你知道在哪里吗?在非洲,那儿也是社会主义国家,”全国30多个省份和省会城市,他说自己能倒背如流。
“我 看报纸,看新闻,就是为了不断学习新的知识,掌握国家、城市的新政策,包括新出台的法律法规,有的我都会全文读一遍,”游木春说,2012年经过修 正,2013年7月1日生效实施的新《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中,曾提到要求各行政区域要制定老年人优待办法,“对常住本行政区域的外埠老年人,要给予同等优 待”的新内容。游木春通过报纸和电视注意到这一消息,“高兴了好一阵,我跟身边的老年人朋友说这下应该可以在广州免费坐公交车了”。
但在2014年2月,已满65岁的游木春再去天河区黄村街申请办理老年人优待证,仍被以没有广州户口为由拒绝。
黄村街道办民政科在给游木春的书面答复中解释,根据《广州市老年人优待办法》(广州市人民政府令第8号)规定,“具有广州市户籍、年满60周岁的公民方可办理广州市老年人优待卡”,而游木春的户籍不在广州,因此不符合办理条件。
在收到书面答复后,2014年3月3日,游木春一纸诉状将黄村街道办告上了天河区法院。但一直到2015年5月份过后,才被一审裁定不予受理。
2015 年5月7日,游木春因黄村街不为他办理老年人优待卡一事,以广州市政府第8号令违反《老年人权益保障法》为由,将广州市政府告上法院,要求纠正行政不作为 和行政违法行为。广州中院一审以广州市政府不是办证单位,非作出具体行政行为的机关为由,也裁定不予受理。2015年9月17日,广东省高院二审维持了原 裁定。
“民告官”的路子走不通,游木春转变了策略。他以2014年9月份一次乘坐公交车被收取2元车费,未享受到与广州本地老人 “同等优待”为由,将广州市第二巴士公司告上法庭,要求退回这2元钱。在近期该案二审庭询时,第二巴士公司代理人曾当庭表示,“我个人可以给你2元,甚至 20元,但代表单位退这2元是不行的,会违反规定。”游木春则回应,“你个人给我我也不会要,我是要搞清楚公交公司收我这2元是否涉嫌违法。”
对话
我希望将广州对待外来老人的政策推进一把
南都:这次打官司,您没请律师?
游木春:有律师说可以免费帮我,但我没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最了解,才敢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律师说不定还要顾及面子,讲话会过于注重分寸。
南都:这些法律知识,平时是怎么接触到的?
游木春:我只有初中文化,但早在当伐木工人时就喜欢看报,来了广州也没间断,订过7年报纸。我有大把时间,爱好就是读书看报。
南都:读书看报的习惯对你有何影响?
游木春:能学习到很多知识,懂一些法律,学法律才有力量,也在生活中解决过不少问题。最重要的是培养了自己的公民意识。
南都:你怎么理解公民意识?
游木春:公民的含义一方面是要在生活中遵纪守法,另一方面是当自己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了,要敢于用法律武器来维权。(他指着一份法制日报上的评论说)“法律的权威要靠人民来维护”。
南都:打官司期间有没有受到外界压力?
游木春:第一次告广州市政府时,街道办工作人员说我胆子真大,政府也敢告,三天来了三批人劝说,“老先生,事情不要闹大”。我跟他们说,对的东西,我会坚持下去的。
南都:为了退2元公交费,打官司的诉讼费都交了好几个50元了,你怎么衡量?
游木春:我不是为了这2元钱。一次我去有关部门信访时,工作人员掏出一张10元说要解决我的交通费。我觉得很荒唐,我是想咨询公交公司收这2元是否涉嫌违法,我要你个人给10元干嘛?打这个官司是希望能成为一个突破口,将广州对待外来老人的优待政策推进一把。
南都:你喜欢广州吗?
游木春:很喜欢,周围的朋友都很好,楼上种的菜,吃不完都会送给邻居。我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不想再回到乡下。2012年广州建农民工博物馆,我个人捐了家信等90余件展品。
我很不孝,这么多年很少回老家去给父母扫墓。我跟老伴商量,将来身故后希望捐献遗体、或将骨灰留在广州,不要葬回福建乡下。这么做会拖累儿女每年还要回去扫墓,城里、乡下长途奔波,浪费资源。
南都:在广州23年,你觉得自己是广州人了吗?
游木春:只能算半个广州人吧,想要真正融入这座城市还是会遇到不少困难。
统筹:南都记者 卫志凌 吴笋林 张钊
采写:南都记者 吴笋林 摄影:南都记者 陈坤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