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30年:朱德庸没有一天适应过
对话前,朱德庸需要很长时间准备,太太陪在身边,就像做心理重建。
不满26岁,朱德庸便已成为红透宝岛的漫画家。成名三十年了,自内心而言,他却从未习惯接受访问。双手一直交叉握在身前,偶尔摸一下耳朵,低头腼腆一笑,告诉你说“这实在不好玩”。
朱德庸更像一个“非常规”名人:不享受被粉丝包围的感觉,人越多越不安;成为焦点会全身肌肉紧绷;面对镜头会想要逃走……
得知自己有亚斯伯格症后,他找到了诱发这一切的源头。但他却更满足于这种与众不同所呈现的不一样的世界。
亚斯伯格是一种泛自闭症障碍,会让患者社交困难、难以理解别人的情绪、兴趣狭隘、对变化感到极度不安,经常重复特定的行为。
“亚斯伯格也许带给我很多生活上面的困难,但它也带给我很丰富的世界,我愿意待在里面,不被外界干扰。”朱德庸很清楚地知道:“我的很多特质、创作上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其实都因为这个。”
就好像,冥冥中亚斯伯格成为了他漫画上的助攻。
朱德庸 “25岁成名后,我没有一天习惯的”“25岁成名后,我没有一天习惯的”
《新闻极客》 :这次漫展以及即将出版的新书,都以《绝对小孩》为主题。《绝对小孩》出版第一本是2007年,时隔9年为什么再次以它作为主题?
朱德庸: 《绝对小孩》看起来像是小孩的题材,就我来看,它牵涉到很大题目。我把世界分为大人世界和小孩世界。里面也讲到大人世界在一个小孩世界来看多么荒谬。大人非常在意的名、钱,对小孩来说可能不值一文,这就是为什么大人越活越不快乐。
我想借《绝对小孩》让大人知道,小孩以后什么样,跟他在小孩世界里面怎么培养自己有关系。已经成为大人的,要想办法回到小孩世界。让你知道,哪些事情是我愿意的,哪些是违反我本性的。你可能会有些改变,不是为了更有名,更有钱,而是为了人生更没有遗憾。
《新闻极客》: 你觉得自己从小孩世界到大人世界了么?
朱德庸: 我从来没敢适应大人世界。如果算成名我应该是25岁多一点,我没有一天习惯的。
每次有人访问我,或把我放到一个很多人的地方,而我又是其中焦点的时候,我会非常紧张、不安。随着年龄增长,我会慢慢克服,但要用大量的精力。每次我参加完一个必须参加的场合,都觉得会虚脱。有些人可能乐在其中,但对我来说非常痛苦。我回到住的地方后,第二天都全身酸痛,我参加那个过程,全身肌肉都是紧绷的,只不过以前不晓得。
有很长一段时候,其实蛮责怪我自己的,我觉得为什么别人可以如鱼得水,那么轻松自如的应对各种场合,永远都有话题,可以融入一个团体,而我都没办法。即使装个样子都耗费我大量的能力。
《新闻极客》: 现在还会责怪自己么?
朱德庸: 53岁,我知道我有亚斯伯格症之后,就原谅我自己。其实亚斯伯格症就跟自闭症一样,我不认为那是一种病,只是一种状态。我就知道一直困扰我的原因是什么,我接受自己应该是怎么样,而且我知道我很多特质、创作上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其实都因为这个。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对世界就没有什么感知了。
前两天我从动漫节展馆出来,助手和我小孩陪着我,当电梯门关起来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我儿子跟我说“老爸你有没有感觉到名人的感觉?”因为会场很多人围着我,要签名要合影。我说完全没有,而且我一点也不享受。不管粉丝也好,读者也好,跟他们在一起我还是很紧张不安。
亚斯伯格也许带给我很多生活上面的困难,但它也带给我很丰富的世界,我愿意呆在里面,不被外界干扰。
《新闻极客》: 所以那种状态,也让你的创作从中得到一些益处。因为小时候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朱德庸: 对。其实我对世界充满了兴趣,从小就这样。虽然我小时候不擅于跟人交往,但我随时随地都在感受这个世界。那种感受不是刻意的,就像动物的本能。
另外,我不喜欢出去交际、应酬,花大量时间在所谓外在的世界,我宁愿呆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但我的世界跟外面的世界是共通的,就像透过玻璃球往外看,我不需要触摸,别人也碰不到我,可我把外界看得清清楚楚。这也让我能够花很多时间呆在里面创作。
很多从事创作的人,成名后就把自己抛到外面的世界,去享受他的名气,但我没有。我常开玩笑说,从来没觉得我有名过,因为我没有机会。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跟我太太、小孩还有我家猫在一起。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是什么样的人。
朱德庸和工作室外的流浪猫 作品有观点 不靠颜值吸引读者作品有观点 不靠颜值吸引读者
《新闻极客》: 你的作品中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帅哥美女,有人觉得丑丑的,但愿意看。为什么选择这样一种风格?
朱德庸: 在画漫画人物的时候,该长什么样子我就直接把它画出来。真实世界里,人非常擅于伪装,不但可以伪装内心,也可以伪装外表。我的漫画里面,我希望他什么伪装都没有。既暴露它的内心,同样把它的原型暴露出来。
我自己想过我那么多漫画系列中,所谓最漂亮就是《涩女郎》里的万人迷,但如果找一个像她的真人,那也跟鬼一样是不是?
所以在我漫画里面并没有帅哥美女,没有必要。我一直觉得漫画对我来讲比真实世界更真实。漫画世界虽然是虚拟的,但对照真实世界,又如此真实,真实到它既丑陋又可爱。
其实漫画世界比真实世界可爱多了。譬如我漫画里常常有跳楼的,在真实世界你跳一次就结束了,但在漫画世界里面可以跳千百次,今天为这个理由跳,明天为那个理由跳,但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可以每次重新回顾一下他的人生,最后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但在真实世界没有那个机会,人可能一个错误的抉择,或一时心念转不过来就结束了,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新闻极客》: 你觉得自己漫画受欢迎的原因是什么?
朱德庸: 我漫画的最大特色是有观点。它的讽刺性很强,也很幽默。我认为他们喜欢看的原因是我画出人性躲在最角落的那一面,只不过我通过幽默的方式。所以他们“哈哈哈”笑完之后想,“嗯?好像被骂了。”
我看东西是360度的,有不同想法。一般人只看到正面,但我会绕到背后、侧面去看。这跟我小时候成长很有关系。
我小时候功课不好,同学、老师不是很喜欢我,你知道功课不好的小孩都会受到歧视,那是我小时候理解不快乐的一面。当我长大开始画漫画,我发觉因为经历过那些事情,提供了我很多不同思考的面向。
大家觉得老师是正义的化身、父母很慈爱、亲戚怎么样,但我刚好相反。我小时候看到的都是滥用权力的老师,但当时不会想到。等我真正靠创作为生的时候,我知道很多事情有隐藏在背后的原因,我就把那些东西用漫画画出来。
所以我常常跟人家说,如果有时光机器,我最想回去抱抱小时候的我,经历很多事情,还能一直保有本心,一路克服过来。
朱德庸在动漫节展馆现场 “生活放第一,有生活才有创作”“生活放第一,有生活才有创作”
《新闻极客》: 会不会被商业推着走?为了出书而出书。
朱德庸: 我从来没有。你看我《绝对小孩》七年才出书,很少有作者会拖这么长,不符合市场机制。推出来卖得非常好,但第二本我也拖了两年才出。通常续集大概半年到一年内绝对出出来。
《大家都有病》也是,第二本拖了有三年。不管大陆还是台湾出版社都说“你在搞什么鬼,赶快出。”我就说没有,他们也没法拿把刀架着我。
我并不在意市场怎么样,市场有时候给我们很多误导。很多建议都只从商业利益去想,完全没有想过创作者会面临到的问题,比如是不是有足够时间酝酿到他可以出第二本。我自己相信一个人如果一年可以出好几本书,那绝对是把作品稀释的。我从一出道就排斥这样子。
《新闻极客》: 若不追求财富,现在创作是为了什么?
朱德庸: 快乐,我觉得创作是非常纯粹的事。我常开玩笑说创作者没什么了不起,其实是很自私自利的混蛋。创作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满足他自己。他有创作欲望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时代或人有独特的想法,表达这些看法是非常自我的。
我的创作欲望一直非常高,但我会选择把时间放在生活上面。有生活才有创作。
以我创造欲望来说,有很多书可以出,我脑海中新题材就有七、八部,我还打算把我所有四格系列写出故事梗概。我从早画到晚,两、三年就可以全部做出来。
如果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在这个上面,那我的生活是什么?我还有什么时间跟家人相处?跟我的猫在一起?我一定把生活放第一。我生活过好后,自然会有欲望去做我创作的事情,只不过时间要排排,可能两年能做好,要排到六年。
朱德庸 想把漫画从“小人书”变成艺术品想把漫画从“小人书”变成艺术品
《新闻极客》: 给自己设定过什么目标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成绩?
朱德庸: 完全没有。我能成为一个漫画家,已经非常幸运。
有多少人能靠自己的兴趣为生?所以我已经很满足了,没有什么更远大的目标。
我曾希望能创作出属于中国人的漫画,有观点。这是我刚开始从事漫画工作,发觉大部分漫画所欠缺的。
当时我看到的漫画作品,都很浅薄,嘻嘻哈哈闹一闹,以前在台湾称为“小人书”,给小孩看的。漫画家应该有观点。漫画最早用于社会漫画、政治漫画,都是对一个时代、社会甚至政治有非常多批判。
我觉得漫画的画风、技术完全不重要,重要是你脑袋想什么,你能表达出来。那时候我不敢说梦想,只是个希望而已,想画个有观点的,我认为那时候中国从来没画出来过。
《新闻极客》: 有观点的希望已经实现了,接下来有什么想法?
朱德庸: 接下来我就希望能把中国的漫画再往上提一个层次,让它变成有艺术性的。有很多漫画家在欧洲是当作艺术家看的,他们很多作品也是当作艺术品看,但亚洲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这几年开始画大画,去参加拍卖,也有收藏家跟我收画了,但我现在数量非常少,大部分时间还是花在生活。如果自己没有什么感受,我不会画。
如果所有东西都只朝向商业化,变成商品的时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
(新闻极客 巴芮 杭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