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最后1名慰安妇:大年初二被掳 丈夫被吓傻
张先兔:一个慰安妇的“最后”时光
■ 人物简介
上世纪90年代,山西农妇张先兔的名字随着幸存“慰安妇”的对日诉讼而为外界所知。1995年起,山西16位幸存“慰安妇”代表分三批起诉日本政府,张先兔参与了1998年的那次诉讼。
十几年中,不断有慰安妇含恨离去,如今,88岁的张先兔成了这批老人中的“最后一个”。
山西5月多风,沙砾被卷离地面,拍打到窗户上发出脆响。山西省盂县西烟镇北村,张先兔就这么盘腿坐在窗前的土炕上,这位88岁的老人眼睛和耳朵都倦怠了,她尽力往窗边凑,最后大抵是借着阳光的热度来判定,“今儿的天儿还凑合”。
一天,时常在这样的呆坐中流过,跟其他迟暮之年的老人没什么不同,漫长的人生在记忆里失焦,被问到之前的事,张先兔多半会颤巍巍地摇头,“记不清啦”。
苦命人
时间剥夺了张先兔顺畅表达心迹的能力,但一个日子老太太记得清楚,“1942年正月初二,正过年哩”。
那天,是她被日本兵掳走的日子。
“日子都给日本人毁啦。”采访这天,张先兔抓着记者的手,说这话时,再把另一只手叠上去,褶皱的皮肤冰凉而松弛,感觉不到一点力气,之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关于70多年前那段经历,只能由老人早年的一份口述补全:
1942年农历正月初二,人们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中,我春节前几天刚刚新婚,所以尤其高兴……才起床,日军冲进我家,叽里哇啦拉上我就走,我不让他们拉,一个人举起枪托就打。我男人当时只有13岁,过来拉住日本人求情,一个日本兵端起刺刀就要刺他……根本由不得你,他让你怎样,你就得怎样,稍不如他们的意,不是拳打就是脚踢,脸上不知道挨了他们多少臂斗(巴掌)……
这段文字,出现在张双兵写的《炮楼里的女人——山西日军性奴隶调查实录》里。
今年59岁的李贵明和张先兔同村,是山西一位“慰安妇”民间调查员。
上世纪70年代末,村子有了第一台电视机,全村挤到打谷场里一起看。李贵明记得,当时电视里播抗战剧,村民们讨论,“咱村也有被日本鬼子欺负过的哩。”
乡亲们的东拼西凑中,年轻的李贵明知道了村里有个叫张先兔的女人。
她3岁丧母,自小被后妈许配给小她3岁的丈夫,日军抓她时,丈夫被刺刀吓傻,之后几年都不会说话,并落下了浑身哆嗦的毛病。
张先兔在日军据点里呆了20多天,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病,被家人赎出来时,婆家人不搭理,她在娘家养病养了一年多。
李贵明还记得早些年远远看到张先兔的模样:小脚儿,身体佝偻着,在街上总低着头。凑在巷口聊天晒太阳做针线活儿的老太太中,没有她的身影。
“去日本,讨公道”
静默了半个世纪,转机出现在上世纪90年代。
彼时,民间掀起对日索赔潮,许多侵华战争的受害者通过各种渠道对日方追责,“慰安妇”是其中重要一支。
李贵明首先想到了张先兔。1993年,他第一次找她。
“她什么都不肯说。”李贵明回忆那次会面,“她和老伴儿郭妹栓一个坐在炕边低头不说话,一个坐在柜子边的矮凳上不停发抖。”
李贵明一次次地登门游说。这个同村的后生拿报纸上学来的中日关系、国际局势劝说老太太,不管用;讲赴日劳工、细菌战受害者的索赔工作,也不管用。
直到有次说,“你就真的咽得下这口气,把受的罪都带进棺材?”张先兔才松了口,那是1994年,李贵明已找了张先兔不下20次。
1998年,在已有两批老人起诉日本的前提下,张先兔和另外9名“慰安妇”代表一起,加入了对日诉讼的队伍。
2000年,此案开庭,张先兔第一次赴日作证。
办护照、申请签证、书写材料,所有前期工作都是李贵明帮忙。一直到去日本之前,张先兔的两个儿子都不晓得她在忙什么。1993年开始,每次碰面他们都刻意避开小辈。
张先兔和多数老太太保持了一致,关于过去对晚辈们只字不提。
李贵明将张先兔一行送到北京首都机场。“当时她挺高兴,挺乐观的。”李贵明觉得张先兔也在变化,跟参与起诉的老太太一起,大家相互影响,心里的结慢慢松了。
“去日本,讨公道。”张先兔一直有肺气肿的病,常常一句话说不完就要停下来,被问到14年前唯一一次出国经历,她喘着粗气。
赌局输了?还有希望
从日本回国时,李贵明去机场接张先兔回村。“她说在那边很顺利,日本民间很多热心人士帮她。”
张双兵也觉得,在先后参与诉讼的16位老人中,张先兔是相对乐观的一个,“总觉得官司肯定能赢。”
张双兵,山村老师,30多年里一直致力于山西慰安妇调查,他碰撞的现实是,老人们三次自揭伤疤的勇敢,最终却都没等到期许的“公道”。
1998年的那次起诉,结果并无意外,2003年和2005年,东京地方法院和东京高等法院先后驳回诉讼;2005年11月,日本高等法院作出决定,不予受理。
“败诉对老人们的打击很大。”张双兵说,她们背着恐惧和屈辱活了一辈子,晚年终于把隐藏最深的秘密说出来,她们都是在赌。
但是十几年中,付出了各种努力,撕开了各种伤疤,逝去的老人把遗憾带进黄土,而活着的老人们发现,赌局输了。
赌局不止是对日本,李贵明记得,张先兔曾自言自语,“到底值不值啊,官司没打赢,名誉也没了,过去的事儿村里都知道了。”
李贵明不住地说“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现实生活还在继续,7年前,老伴儿郭妹栓过世,张先兔的日子更为寡淡了。
李贵明将郭妹栓视为上天对张先兔唯一的厚爱,很多受欺凌的“慰安妇”被遗弃、无法生育,婚姻和家庭都无比悲凉,张先兔算个例外。
张先兔和老伴儿跌跌撞撞走过一生,育有两子。小辈们也很孝顺,李贵明觉得,张先兔之所以问值不值得,很可能是觉得,自己原本可以有个更为平静的晚年。
上天似乎想让张先兔把世间的苦楚都尝个遍,50多天前,张先兔64岁的大儿子因病去世,老太太的精神一度垮掉了。“我活得太久了唉!”儿子的死,让老人无法释怀。
最后一个
从1982年意外发现第一位“慰安妇”开始,张双兵总共在山西境内寻访到123名慰安妇。
这两年,他参加最多的不是会议,而是葬礼。
2014年,张双兵参加葬礼频率更高,每个月都有几场,一月份,山西健在的慰安妇是23人,过了四个月,只剩下11人。
今年4月,“16人诉讼团”中的李秀梅老人离世,张先兔成了16人中唯一在世的老人。
这阵子,老太太也大体从访客的叙述里知道,自己成了“最后一个”。
2007年至今,民间团体和志愿者的工作重心转向关爱和救助尚在世的慰安妇,以此延缓她们的接连消逝,“和时间抢证据”。
张双兵等志愿者们最怕的,就是时间;但有的时候,他们又相信时间,“时间总会给历史以真相。”
最近,吉林省档案馆公布83件日军侵华的档案,“这里面就有关于慰安妇罪行的铁证。包括日本军国主义对慰安妇的资金支持,都可以证明是一种国家行为。”很多志愿者看到了希望。
最近,一位已故“慰安妇”的子女正在收集相关材料,准备代替母亲展开新一轮的诉讼。中国“慰安妇”群体索赔团的名单中,“某某子女代为起诉”的字样越来越多。路很长,不好走,但即便老人离去了,她们后代对“公道”的诉求还没有放弃。
有一种痕迹可以看出,张先兔老人也没有放弃,每当有诉讼团的姐妹离开,逢人来看望,老人总会说“这些老太太死得不服气,心里还有怨有恨呢。”
每当张双兵跟她“汇报”,哪个团体又争取到一笔款项资助慰安妇群体,哪些组织准备开始对日本新一轮的诉讼。张先兔总会说,“双兵,你要坚持啊。”
这十几年里,一群陌生人注入了一位老者的暮年生活,张先兔的小屋中从不缺乏人气,后人们尽力不提起,尽力不使气氛变得压抑,尽力让老人的余生减少压力。
张先兔的孙女也说,看到年轻人造访,老太太也欢喜,她会拉着小一辈的手说,“谢谢你们来看我”。
有人发现,老人那间小屋虽然低矮局促,但有限的空间被收拾得干净整洁。被夸赞时,老太太会不好意思地笑出来,“日子嘛,就要打点得整齐些,我喜欢体体面面的,一辈子都是。”
临告别时,她最常说的一句“你们要记住历史,帮我们把路走下去。” 然后送到门口,远远地还挥手。
□新京报记者 卢美慧 山西报道
(原标题:张先兔:一个慰安妇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