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后的寻访
1969年到1972年,我在河南淮滨的“五七干校”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屈指算来离开那里已四十二年。现在那里怎么样了?一直就想有机会回去看看。今年5月,我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寻与访
淮滨,这多年来令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曾经的青少年岁月,丢在了那里!星移斗转,岁月已逝。但我心存妄念:那山那水那田的某一点,也许会有时光凝结的地方,记载着我们那曾经的青少年岁月印记?
首先一个问题,便是寻找原来的“五七干校”地点。四十二年的岁月磨砺,那曾经的红砖房,那曾经的麦田、水井、房子和牛棚?都还在吗?
县里的干部大多是70后左右的年纪,没人知道当年“五七干校”的准确位置。几经周折,找到了农场的孙场长,他根据我的描述,猜想是马集镇,驱车前往一看,不是。又猜是张门集村,前往一看,也不是!几经周折,还是不清楚我描述的曾经的家,到底在哪里?路边的一位农民兄弟说离这里不远处有一所林场,位置跟我的描述差不多。请他上车带路,我们终于找到了。
到了,到了!当年的人民银行总行“五七干校”二连,现在是淮滨县林业局三空桥苗圃场。二连……我们曾经的家。当年建的红色砖房还在!那些树,那些牲口棚,甚至那些墙上的标语都还在!只是,记忆中那么崭新高大威武的红砖房,今天看起来,怎么那么破旧低矮?记忆深刻的水圩子,怎么没有了水,变成了生长茂盛植被的一条沟。这个当年差点淹死我的小河,怎么这么小,这么浅?还有,空气中分明缺少了当年的喧嚣和喷香的食堂味道。
父与子
1969年秋冬季节,敞篷卡车把我们全家人和行李、家具卸在打谷场边,我们便在一个窝棚里安下家来。父母都成了“五七战士”,每日参加学习、批斗、劳动。食堂门口的院子里贴满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那上面经常出现我和小伙伴父母们的名字,他们都是批斗对象。大字报、黝黑的皮肤、麦子、稻谷、猪肉、花生、蔬菜都是他们每日的生活内容和成果。
干校既是牛棚的延伸,但又比牛棚的“火药味”略淡一些。与文革初期的群众性批斗相比,到干校相对是一种解脱,享有有限的人身自由。虽然仍有批斗等进行,但已下降到次要地位,多数不再是急风骤雨式的了。父母能成为“光荣的”“五七战士”,已经属于候补被解放者或准被解放者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待遇。对那些转到干校来的右派而言,这里的环境比他们过去的生活甚至还有所改善──因为这里的生活条件和待遇并不算太恶劣,甚至劳动强度也略小些。
与淮滨相邻有息县、潢川、固始等县,也有大批“五七干校”,如息县的物资部、外贸部、铁道部、全国总工会《工人日报》社、国家对外经济委员会、国家对外文化委员会、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等,顾准先生在《顾准日记》中,杨绛先生在《干校六记》中,对于当时他们在这里“五七干校”的经历,有过不少记载。
对于父辈的干校生活,我们并不在意,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天地。少年视角里的“五七干校”常常是另一番景色。
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取名花花。花花是个小公狗,抱来的时候刚断奶,每日喂点米汤面汤。每次我去食堂买饭,回来时大声叫它,眨眼间它就出现在小路上,摇头摆尾来迎接我和饭。吃饭时,我会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把我的口粮喂给它吃。有时说话忘了管它,它竟大叫起来。二连也有几只看家护院的狗:大黑、小黑、海豹等。其中小黑最帅,它是一只年轻英俊体型高挑的黑狗。花花加入了狗群。小黑对小辈的狗们十分宽容,慈爱。一两位高年级男生当上了狗司令,每日带着群狗奔来跑去,十分威武。后来狗群越来越壮大,已有一二十只之多。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校部从内蒙古买来两只半人高的大型犬。一天晚上我去同学家,竟被它俩攻击。不知是不是失忆,这段详细经过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我虽然没有被咬到,但是吓得够呛。二是由于养狗太多,浪费口粮,上级通知要组织打狗灭狗。记得打狗的前一天晚上,我听见父母在悄悄商量,要把我家花花送走,放它一条生路。我大哭,无果。第二天一早,父亲骑车将花花送到几里地以外的一户老乡家。后来,父亲还曾去那户人家看望过花花。它长大了。见到有人来,汪汪直叫。父亲喊一声:“花花!”它愣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趁它没醒过神来,父亲急忙离开了。二连剩下的狗大多打死了炖肉吃,只留了三两只看家护院。我清楚地记得,吃狗肉那天,小黑神色忧郁,远远地离开人群,不吃也不喝。
这以后,我始终没再养狗。
苦与乐
今天的十二岁孩子,大约是在跟奥数等教材作战吧?而当时我们这些十二岁孩子们的生活,回想起来尽显五味杂陈:步行8里地去“五七”中学上学,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淮滨的泥土格外粘,下雨时,一步走下去,脚出来了,鞋却留在了泥里。每跋涉一步,都格外艰难。夏日里瓜棚架下吃饭唠嗑;冬日里农闲,全家围坐在大床上谈天说地,说的什么并不记得,充满记忆的只有那些喷香的花生瓜子;秋天,到了收获花生的季节。“五七战士”们在前面收花生串,我们跟在后面捡拾落下的零散花生。满脑子全都是“颗粒归仓”。一趟田下来,我能捡一两脸盆呢!到了收获季节,学校便停了课,都去帮助收割小麦或者水稻。还有棉花打岔,那也是我们常做的农活。田地真大呀,总也干不到头。累极了的时候,几个同学相约站起身来大声地骂一声早已干到前面很远处的老师,然后迅猛蹲到庄稼里……然而,她竟没有听见。大约是田地太大了,也可能是逆风的缘故。麦收季节的中午饭来不及回食堂吃,于是拖拉机送来肉包子,真香啊,男生吃一二十个,女生也能吃七八个!没地方洗手,为避免闹肚子,每人发给很多大蒜。饿极了的我们,学会了用最快速度不剥蒜皮而把大蒜挤进嘴里的方法。有时候8里地以外的校部会放映电影,不管是样板戏电影还是《列宁在十月》,或者是《地道战》、《地雷战》,我们都是百看不厌。运气好的话,能有拖拉机,我们叫做“二八车”的,突突突突地拉着我们去。要是走着去,就要赶着月色结伴而行。手里还要准备一根打狗棍。因为要路过一两个村子,可能用得着。
惊与喜
当年青少年的我,如今早已年过半百。今日的淮滨大地,早已尽显不同的景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毕竟四十二年的时光,在哪里都会有变化的。但是,四十二年后重访淮滨,还是令我大出意外。
《淮滨县志》记载,历史上的淮滨是个重灾区。淮河水喜怒无常,即可兴利,又可为害。平静时,温柔恬静,微波涟漪,河上白帆点点,夹岸田园秀丽。但大汛到来,淮水咆哮,吞噬土地,淹没村庄,平地行舟,一片汪洋。历史上淮河水系发生较大水灾350次,较大旱灾380次,而淮滨首当其冲,受灾尤烈。至建国前夕,淮滨已成为河南省灾最多,民最穷的地方之一。连续多年,淮滨县在河南全省108个县中,县域经济综合实力都是倒数第一。
1972年,我们离开淮滨县时,全县总人口:415947人;粮食产量:20601万斤;农业总产值:4133万元;工业总产值:505万元。
2013年,淮滨全县生产总值:116.19亿元;第一产业增加值:33.23亿元;工业增加值:40.97亿元;粮食产量:57.51万吨,总人口:752132人。
我且惊且喜。
四十多年,人口增加了不到一倍,但是粮食产量增长了四倍半。工业产值增长了810倍。社会生产总值增加了250倍。这块土地的确是富起来了。原因是什么?我到处探访,寻找答案。
也许是“要致富,先修路”?经过多年的建设,淮滨如今的交通十分发达。陆路有大广高速和淮息、淮固高速,淮阜高速即将动工。火车有京九铁路直达,京广铁路可达信阳。水路有淮河;空运可走安徽阜阳机场,距离淮滨一个多小时车程。“公铁水一体化”体系正加快形成。
也许是多年治理淮河的各项措施,使这个坏脾气的河流乖乖驯服?1951年5月15日,毛泽东主席在授予治淮委员会等单位的锦旗上题词:“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周恩来总理主持了治淮工作。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做出了《关于治理淮河的决定》,明确提出了治淮的方针与任务,为以后淮河的全面治理与开发打下了基础。1968年以来,淮河没有再出特大汛情,给予了淮滨人民一个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好时期。
也许是“工业立县,产业强县”的发展措施得力?在今日淮滨,我抚摸着浙商工业园的化纤布料──这里年产高档纺织面料1亿米;我嗅着弱筋面粉生产的麦德龙食品——据农业专家论证,这里的弱筋小麦是全国少有的优质品种;我耳听着造船厂电焊声声──据介绍游弋在长江上的中小型散装货船,三分之一出自这里;我看见挂着“闽”、“浙”、“鲁”等各地车牌的汽车在淮滨大地奔驰,也看见操着来自福建、浙江、四川各地口音的企业家、商贩、农民,在淮滨安家、立业。一个全新、开放和充满活力的新淮滨正出现在眼前。
加速推进淮滨的城镇化进程,是这里的人们日思夜想的事情。他们正在朝着这个梦想前行。“到2012年,我们已经在全省108个县的县域经济综合实力排名中跃进了四十多名,”县委书记吴刚对我说到此,信心满满。未来的淮滨,前途不可限量!(经济日报 王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