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英国人口学家：人口增长给印度带来极大挑战

　　印度即将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据新华社报道，联合国经济和社会事务部4月24日发布新闻稿说，根据联合国世界人口预估，4月底，印度总人口将达到14.258亿，印度将超越中国成为世界人口第一大国。此外，预计印度人口数十年内将继续增加。

　　事实上，印度每十年进行一次人口普查，上一次完成普查还是在2011年，2021年的人口普查因新冠疫情推迟至今。甚至可以说，印度官方目前并不掌握本国准确的人口数据。

　　4月19日，新京报记者专访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人口研究荣誉教授蒂姆·戴森（Tim Dyson）。戴森于2001年被选为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2015年曾在纽约联合国人口与发展委员会上发表主题演讲。他长期研究印度人口问题，并于2018年出版书籍《印度人口史》。

　　戴森表示，联合国数据仅是合理的猜测，并非精确普查数据。印度人口将在本世纪中叶趋于平稳，稳定在16亿左右。印度的“人口红利”出现得相对缓慢，人口增长也给印度就业带来了极大挑战。

　　针对联合国预测未来全球人口趋于稳定，戴森也提出了其他看法。“我担心全球变暖及其影响等问题没有被纳入人口预测工作中。”他指出，如果全球变暖继续以目前的速度向前发展，世界人口可能会比目前设想的更早、更快地开始大幅下降。全球变暖这一事实所带来的高度不确定性值得开展人口预测的人进行更多的讨论。

　　新京报记者专访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LSE）人口研究荣誉教授蒂姆·戴森。

　　联合国数据仅是合理猜测，并非精确普查数据

　　新京报：联合国预测印度将在2023年成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你如何看待联合国的预测结果？

　　戴森：出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印度并没有在2021年完成人口普查。即便当初进行了人口普查，数据也相对粗糙。所以不仅是印度普查数据，联合国的数据也会有相当一部分误差幅度。

　　整体而言，印度真正的人口数据可能被普查数据低估大约2%，有时误差可能更大，不同普查间也可能存在差异。这意味着印度的人口数量很有可能已经超过了中国，但也有可能印度成为全球人口第一大国的时间比联合国预测的还要晚一些。

　　人们不应该把联合国的公告内容看得太精确，这也只是他们做出的合理猜测而已。我个人觉得，印度的人口数量或许早已超过了中国。

　　新京报：你长期研究印度人口历史，近一个世纪以来，印度人口增长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戴森：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印度的死亡率有所下降，因此在这20年间，人口数量大约以每年1%的速度增长，相比之前快了许多。随后，在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死亡率以更快的速度下降，预期寿命增加，收入增加，人口每年的增长率上升到2%左右。直到20世纪70年代，印度的出生率才真正开始下降。

　　1951年至2001年期间，印度全国每年人口增长率一直保持在2%左右，增长率大致稳定是因为死亡率的下降水平和出生率的下降水平大致相符。最近20年以来，出生率下降速度明显快于死亡率，导致印度人口增长速率明显放缓。

　　新京报：你认为主要有哪些因素促使印度人口增长？

　　戴森：印度和中国的人口增长基本都是自然增长，基本事实就是出生率高于死亡率。大约从1970年开始，这两个国家的人口增长轨迹开始出现明显的差异。

　　特别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出生率快速从高水平下降至低水平，中国的人口增长速度明显低于印度。而印度在降低出生率方面进展缓慢，所以相对而言，印度人口增长要多得多。

　　具体而言，情况要更加复杂。印度的人口特征有很大的地区差异。人口的额外增长大部分发生在印度北部地区，基本都在恒河流域及其周围地区，例如比哈尔邦等。印度北部人口增长要比南部多得多，南部更有效地降低了生育率。

　　印度人口年龄相对年轻，未来规模或增长至16亿

　　新京报：眼下，印度人口整体上呈现出哪些特点？

　　戴森：我认为，印度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国家，但它正在逐渐变老。目前印度人口年龄的中位数是28岁或29岁，而中国人口年龄中位数相较印度更高一些，大约高出10岁。因为印度的出生率下降得更慢一些，印度其实也在走向“老龄化”的过程，只是没有那么快。此外，从妇女的生育水平来说，如今印度每个妇女大约生育两个孩子，每人的预期寿命在70岁左右。

　　新京报：尽管印度人口将持续增长，但其增长速度已明显放缓。自2011年以来，印度年平均人口增长率为1.2%，低于前10年的1.7%。你如何看待未来印度人口的发展趋势？

　　戴森：在20年前，我曾做过一些关于印度人口的预测工作。我认为，印度人口可能会增长到16亿左右，当然这也取决于目前的人口规模，大约还会增长2亿。

　　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龄结构的变化。印度人口相对年轻，未来将有相当数量的人会进入生育年龄，即便每个妇女的生育率很低，但处于生育年龄的妇女数量也增加了。从整体人口数据来看，虽然人口增长率在放缓，出生率下降的速度快于死亡率，但人口基数仍然非常庞大，在国家层面上，这仍然意味着未来人口的大幅增长。我的观点是，印度人口将在本世纪中叶趋于平稳，人口在16亿左右。就此来看，印度还将会有大量的人口增长。

　　其中大部分的增长都会出现在印度北部地区，而这带来的一个影响就是，印度内部的人口迁移。人们会从经历人口大幅增长的地区迁移到人口增长没那么快、实际上出现人口“老龄化”、人口数量下降的地区。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看到了人口从北部向南部的移动。

　　新京报：正如你提到的，印度也有其自身的“老龄化”问题。针对“老龄化”现状，你有哪些建议或解决措施？

　　戴森：印度正在逐步“老龄化”，其主要原因就是生育率下降。从本质上讲，由于生育率下降，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在不同程度地经历着人口“老龄化”，这是不可避免的。几十年来，人口学家都已认识到这一事实。所以不论是世界上哪个国家，都要了解、接受并想办法应对它。

　　以日本为例，日本是世界上老龄化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同时日本的人口绝对规模也在减少。这些都是人类作为一个整体需要解决的问题，我们需要观察和借鉴其他国家的经验，学习应如何最好地应对这种状况。各个国家最终都将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经历日本的情况。

　　从广义上来讲，我们需要从两方面着手。首先是应对“老龄化”的人口，这就涉及护理老年人以及退休年龄的问题。只要人们有能力工作，并且他们想要工作，就应该被允许继续工作，有些国家退休年龄低得离谱，在某种程度上，延迟退休年龄会为个人和社会带来一定好处，社会可以利用增加的税收照顾“老龄化”的人口。

　　此外，还要应对生育率问题。因为减缓衰老过程的主要方法就是将生育能力维持在一个相对合理的水平，大约每个妇女生育两个孩子，或稍低于这个数字。现在许多国家都在尝试不同的方式以增加生育率。

　　我认为，提高生育率方面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促进性别平等。在照顾儿童方面，男女更加平等，以及在国家层面上为儿童保育和幼儿教育提供更多支持，这样一个发达的社会才能有效提高平均生育率。

　　印度“人口红利”或出现缓慢，人口增长加剧就业困境

　　新京报：如果印度成为全球第一人口大国，随着健康劳动者的增加会支持经济的快速增长，这是否意味着将为印度带来“人口红利”？总的来说，这对其经济、社会和全球影响力带来哪些影响？

　　戴森：以中国的情况为例，此前中国出生率急剧下降，这从根本上减缓了人口增长的总体速度，从而使中国达到了今天的发展水平，不仅在人口方面，在经济和教育方面也是如此。

　　生育率降低，意味着入学儿童数量降低，从而提高受教育水平。15到20年后，这些孩子成长到工作年龄，人力资本质量大幅提高。此外，由于生育率降低，处于工作年龄的人口比例大幅增加，这些人不断创造商品和服务，本质上代表了经济增长，因此几十年来，中国经济得到大幅提振。

　　反观印度，首先，印度生育率下降缓慢，尽管印度在某种程度上提高了教育水平，但是还没能以类似匹配的速度，提升全体国民的教育水平，儿童人口规模让这项任务变得更加困难。其次，虽然劳动人口的比例有所增加，但增长幅度并不大。所以，在我看来，印度的人口年龄结构变化的确带来了一些“人口红利”，但这些红利出现得很慢。最后，印度经历的人口增长也给其他方面带来了压力，例如水危机等。

　　印度可以说将毫无悬念地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就全球影响力而言，这或进一步影响其联合国安理会的代表权，联合国等其他机构需要做出改变以反映人口结构变化。

　　新京报：一切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在你看来，人口增长将会给印度带来哪些新的挑战，或加剧已有挑战？

　　戴森：首先是人口增长给就业带来的挑战。随着人口不断增长，创造高质量的工作岗位变得越来越难。另一个潜在的挑战可能会出现在20年或30年后，这也取决于世界未来如何发展，如果跨国公司想要在劳动力广泛可用且成本低廉的地方设立工厂，开展业务，那么越来越多的非洲地区可能会成为印度的竞争对手。印度的就业问题相当严重，并且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生育率早一点下降，情况可能会有所缓和。

　　还有许多环境方面的挑战，例如此前提到的用水问题。而且这些环境影响并不只针对印度自身，随着世界各地人口的增长，将会带来一系列环境问题，各种形式的污染、碳排放以及温室气体排放等。就目前二氧化碳排放量及其他温室气体排放量来看，全球未来看起来真的很可怕，我们并没有以一种整体综合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新京报：印度还面临一个问题，即接受高等教育的高端人才流失，这些人才选择前往欧美等发达国家寻求发展，这一问题的根源是什么，是否也会影响印度潜在的“人口红利”？

　　戴森：你提到的问题确实存在，人才流失的部分都是高素质的年轻人，但是我认为人才流失的人数相对较少，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摇摆不定的问题。换句话说，这种人才外流显然有不利的一面，但外部影响也可能会对印度本身有益，人才常有回迁，所以在整个背景下，涉及人才外流的数量还是相对较小。

　　新京报：印度劳动力市场还有一个特点，女性就业比例偏低，仅为32.5%。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印度可以采取哪些措施，改善劳动人口性别失衡的问题？

　　戴森：印度显然是一个相当父权的社会，所以大多数工作都是由男性承担，尽管妇女做了大量的家务工作，但这些劳动并没有被正式计算在内。我相信，近几十年来，印度女性劳动力参与率一直在上升。同样女性教育的改善应该会有助于缓解劳动人口性别失衡问题，儿童保育设施的扩大也会有助于该问题的解决。

　　2022年8月23日，印度新德里，德里运输公司(DTC) 新任命的公交车司机。作为一项为女性提供就业机会的倡议的一部分，DTC任命了第一批11名女性公交车司机。图/视觉中国

　　新京报：1955年，全世界有28亿人口，现在这仅仅是中国和印度的人口总数。未来世界人口增长将呈现怎样的趋势？全球人口会否不断创新高？还是会在某一个数值上趋于稳定？

　　戴森：如果我们接受联合国的预测，至少到本世纪中叶，人们普遍认为，全球人口将从目前的80亿增加到100亿，甚至110亿。联合国对本世纪末的情况也进行了持续预测，基本上认为那时的曲线将是平的，也就是说，人口数字上升到100亿或110亿，然后保持在这个水平左右。

　　但我不认为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原因也很简单，大气中二氧化碳（含量）增长速度依旧很高，而且还有加速趋势。回到全球变暖及其影响的问题上，我担心这些问题没有被纳入人口预测工作中。

　　未来我们还会看到全球气温上升。我曾专门为此写过一篇文章，特别是在本世纪下半叶，全球人口很可能会出现大幅减少。主要由于两个原因，其一是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死亡率更高，其二是生育率更低。

　　许多人出于环境原因，想要降低生育水平。他们担心未来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不确定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是否合适。另外，他们也担心更多人口出生后所带来的环境影响。总而言之，如果全球变暖继续以目前的速度向前发展，世界人口可能会比目前设想的更早、更快地开始大幅下降。在这种情况下，全球变暖这一事实所带来的高度不确定性值得那些开展人口预测的人进行更多的讨论。就我个人而言，非常担心未来几十年，尤其是2050年后的人口发展轨迹。

　　新京报记者 栾若曦 姚远

　　编辑 张磊 校对 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