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公安部猝逝反恐官员:曾劝服扬言炸该部门的男子
一次会议上,于天华向大家介绍公安相关情况。受访者供图
大学毕业后的24年,于天华一直努力让自己成为“支架”:工作上,这位“青年专家”是中坚力量;朋友圈里,个人魅力让他成为大家交往的轴心。家庭里,他是顶梁柱。
工作强度大,经常不眠不休,让这座支架倒塌。
■ 人物简介
于天华 山东临清人。1990年从中国刑事警察学院刑事侦查系毕业,在公安部刑侦局大案处(后为反恐怖处、爆炸恐怖案件侦查处)历任科级干部、副处长、处长。2009年至2011年,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公安厅副厅长,2012年任公安部情报中心副主任。
作为我国新一代反恐专家,于天华曾直接参与侦破20多起劫机案及“新疆系列爆炸案”、“石家庄爆炸案”、“北大、清华爆炸案”、“南京小汤山投毒案”、“大连5·7空难”等100多起有影响的恶性案件和中央交办的重大案件。曾四次荣立个人二等功,所领导部门多次荣立集体一等功。
2014年6月29日,在参加公安部“严厉打击暴力恐怖犯罪活动专项行动”期间,于天华因工作劳累,在新疆乌鲁木齐街头突发疾病,抢救无效去世,终年47岁。
去世前,他身体里已被植入七个心脏支架。
“我想爸妈了,你陪我开车回去看看吧”。
一天晚上10点,于天华在电话里对好友姜明说。
半夜12点,姜明和于天华夫妇从北京出发,400多公里,凌晨五点多才回到临清老家。翌日中午12点前,他还得回到北京的岗位上。
“我想让天华把我鼻梁再打折一次。”宋义说。
26年前,中国刑事警察学院的一堂擒拿格斗训练课上,于天华和宋义对抗训练,两人手臂交缠,势均力敌。
于天华突然腾空跃起,躲闪不及的宋义被猛压在地,鼻梁当场被撞断。
如今,宋义已是某地公安系统的一位厅级干部。回忆这段往事时,他反倒笑了,“鼻梁修好后比以前还高了一些,大家都说我更帅了”。
“再打折一次”的意义在于,至少这能证明,当年身手矫健的“班长”于天华还活着。
6月29日,于天华在乌鲁木齐街头步行时昏倒,身体里的七个心脏支架,没能支撑他再站起来。
一战成名
炸药没有被引爆,扬言炸公安部的男子最终被于天华劝服。那年,于天华28岁。
在山东临清老家,相识已久的邻居、朋友更愿意管于天华叫“保国”。
保国是父母给他起的小名,他们希望家里的第二个男孩能保家卫国。
1990年,“保国”来到北京,进入公安部工作,实现了父母的愿望。
5年后,这个年轻人在长安街一战成名。
1995年9月5日,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闭幕。中午,一名男子浑身绑满爆炸物,劫持一辆出租车,闯到长安街的公安部门前,声称要见公安部领导,否则就引爆炸药。
在中国公安部门前要制造爆炸案,史无前例。
此时,于天华正在楼内值班,情况紧急,他来不及请示上级,便靠近出租车,弯腰对男子说,“我是领导秘书,代表领导来谈判”。获得对方信任后,于天华钻进了出租车。
“不能让危险出在长安街。”事后于天华对同事说。他跟对方谈判,让出租车缓缓离开长安街,向南走。
出租车走走停停,与男子沟通也频出周折,车到南二环永定门附近,5公里路,走了两个多小时。
炸药没有被引爆,扬言炸公安部的男子最终被于天华劝服。
那年,这位在刑侦局工作的小伙28岁。
在同事眼中,于天华是个细致的人,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
朋友圈里,流传着一个他侦破爆炸案的故事。
1998年,某地发生一起蹊跷的煤气爆炸案:一栋三年无人居住的空置楼房,在水电已断的情况下,突发煤气爆炸,民警现场勘探数次仍不明爆炸原因,很多种可能性被专家一一排除。
有人将这宗神秘爆炸案通知了于天华。他翻阅材料,仔细询问房间里的一切物品。
于天华判断,该空置房屋内一定存在一部电话机,爆炸前,如果有人打通这部电话,电话机内继电器产生的火花,在遇到煤气浓度达到一定值的情况下,就会引发爆炸。
不少人觉得,这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小概率事件,何况于天华并未去过现场调查。但他认为,排除了所有可能后,爆炸原因只能是这个。
警方朝这个方向侦查,最终现场调查结果与于天华的判断吻合。
这件事,让他在同事中有了“神探”的名号。
“他有特殊功能”
好朋友曾给于天华一个评价:“外星人”。“无论接了什么大案,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不用睡觉”。
不去现场就能做出精准判断,靠的是无数次出现场积累的经验。
2001年,江西万载县芳林村小学发生爆炸案,致42人死亡,27人受伤。事发后,于天华和其他专家现场侦查,迅速查明了爆炸点和爆炸经过。
调查结论遭到了质疑,有人认为,疑犯从哪里进学校,在哪儿引爆炸药这种细节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明。
在公安部任职的处级干部丁树茂回忆,当时于天华之所以敢确认爆炸点在教室第三排这些细节,因为他前后排查,反复顺着目击者回忆的爆炸犯行动路线走了好几遍,才做出的结论。
官方材料中,于天华的身份包括反爆破、反劫机、反投毒专家,他参与侦破了一系列劫机案和150余起有影响的重大案件,“这些年,几乎每个重特大案件都有天华的身影”。丁树茂说。
这些重大恶性案件,都曾给公众留下深刻印象,比如大连5·7空难、北大清华爆炸案、新疆系列爆炸案、南京小汤山投毒案等等。
几个好朋友曾给于天华一个评价:“外星人”。
姜明认可这个评价,他与于天华父辈相识,自幼一起长大,印象中,老于“无论接了什么大案,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不用睡觉”。
2001年3月16日,河北石家庄发生连环爆炸案,致108人身亡。于天华根据信息,判断“嫌犯很可能逃往广西、广东、海南”。
在追捕爆炸案嫌疑人时,姜明在两天内曾给于天华打过几次电话,第一次接通时,他人在石家庄,没多久再打电话,天华已经开车跑到济南。到了半夜,“外星人”又赶到了广西,从广西又马不停蹄赶到了海南。
四五天内辗转四省,最终嫌犯果然在广西落网。姜明说,五天里,“华仔”合眼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几个小时。
丁树茂有同样的记忆,新疆“7·5”事件期间,于天华被派到乌鲁木齐任副总指挥。丁树茂说,于天华在指挥期间,三天内只睡了三四个小时。
于天华毕竟不是“外星人”,那期间,他连续两次晕倒。
警察,是一份在重大恶性事件处置中几天不休不眠的职业,他们会整夜地抽烟提神。但于天华不用,“我们都觉得他有特殊功能。”姜明说。
最年轻的反恐专家
36岁的于天华接过了“国家处置爆炸恐怖袭击事件咨询组专家”的聘书,成为国家反恐怖爆炸专家中最年轻的一位。
从实战经历和理论思考,于天华几乎见证了中国反恐形势的每一步变化。
1993年,自河北唐山劫机案后,半年之内,中国连续发生20余起劫机案。劫机事件,成了当时国家安全面临的严峻挑战。
作为年轻专家,于天华接到了研究反劫机策略的任务。当时他把每一起劫机案件的资料都收过来,摞起的材料有几尺厚,他天天在那翻。
最后,在报告中,于天华提出了“严惩未遂作案人以示警戒、两岸谈判遣返劫机犯釜底抽薪、加强安检工作堵塞漏洞”等8条措施,并被中央领导和相关部门采纳,此后,劫机事件大幅减少。
官方材料显示,1997年,在劫机高潮过后,爆炸、投毒犯罪被列为危害社会治安的暴力犯罪之首。
官方统计中,仅2001年,全国就发生了数起重大爆炸案,其中石家庄连环爆炸案、江西万载县芳林村小学爆炸案、陕西省横山县特大爆炸案三起案件,就导致234人死亡。
彼时,在反爆炸案件侦查中,于天华发现国内在这个领域的研究相对不足,同时缺乏针对爆炸案件的规范性文件。
为此,他主持成立了侦破特大爆炸案件的专家团队,后来这支专家队屡建奇功,被誉为“刑事侦查领域的国家队”。
他又亲自组织专家,起草制定了《公安机关处置爆炸现场工作规范》和《爆炸、投毒敲诈专案侦查方案》。这两套方案,如今已成为目前打击此类犯罪的规范和纲领。
这个时期,于天华也才30多岁。
2003年,36岁的于天华接过了“国家处置爆炸恐怖袭击事件咨询组专家”的聘书,成为国家反恐怖爆炸专家中最年轻的一位。
从“反恐先锋”真正成为专家的,是他在反恐理论研究的贡献。全国爆炸装置研究实验室,投毒、爆炸案件数据库,都是于天华主持创建的,直到去世前,他还担任着两个国家级反恐怖科研课题的课题组长。
赵印全是于天华研究领域的同事。他说,在研究相关课题时,于天华更注重与国际接轨,搜集分析了美国、澳大利亚等国家的很多爆炸案资料。
官方材料显示,经过政策与科研两方面努力,3年内,全国爆炸案和投毒案的年发案率下降至少五成,均降到历史最低点。
“和尚班”的班长
在同学宁将军的印象里,于天华还挺有情调,组织“和尚们”集体外出赏月,周末到校外看电影。
山东临清是座小城,于天华的老家在县城露天电影院旁边。
小时候,于天华喜欢去电影院看战争片,邻居赵大哥记得,当年的小于,提得最多的两部电影是《永不消逝的电波》和《上甘岭》。
“现在看来,保国的潜质是从小于时代培养起来的。”赵大哥笑言。
赵大哥还记得孩童时代的保国:遇到人,眼睛先眯成一条缝,咧嘴就笑。那时的孩子们,喜欢玩一种纸叠的“摔四角”游戏,每次保国赢的“四角”都最多,但与别的男孩不同,他会把赢来的“四角”分给输的小伙伴。“大人问起时,保国就说,这样他们就不会生气,就能继续玩下去了”。
“保国有出息。”赵大哥说,1986年,于天华考进位于沈阳的中国刑事警察学院。
陈德文是刑事警察学院86级辅导员。他回忆,当时的刑警学院是二本学校,但于天华的高考成绩超过一本线。
学院军事化管理,共七个区队,于天华四年里都担任刑事侦查专业的区队长,全班43人,都是男生,被戏称为“和尚班”。
学校宿舍楼一面向阴,一面向阳,刚入学不久,区队长于天华就有了动作:提出实行“轮换制”。
所谓轮换制,是指每年阳面和阴面宿舍的两名学生互换寝室,四年下来,可以保证班上每个人都享受到阳光。大家一致同意。
在同学宁将军的印象里,于天华还挺有情调,组织“和尚们”集体外出赏月,周末到校外看电影。
那时大家的快乐是:去图书馆把最抢手的金庸、梁羽生全集借回宿舍,晚上哥几个一起躲在棉被里,打着手电轮换着看。
四年的同窗生活很短,作为学校的优秀学生,于天华获得了公安部提供给学校的两个指标之一,转眼大家要各奔东西。
同学徐志超记得于天华告别的话,毕业离校前,哥俩儿在校园里聊了两个小时。关于未来,于天华说,“出去都好好工作,咱只要有能力、肯下工夫,肯定能混出来”。
徐志超记得那个“混”字,回想起当年的志向,他说,“天华没有‘混’日子。”
朋友圈里的“轴心”
于天华抽出时间带好友姜明到南疆参观,路上,姜明扭头看见,驾车的于天华头不停往下低,有打瞌睡的迹象。
走出家乡20多年了,老朋友们都觉得,保国当了官,但他没变。
抽空回临清老家时,于天华总会去亲戚朋友家,“不能让人家觉得,我到了北京做官就不理老家人了”。姜明记得,保国曾在半夜十二点敲开朋友家门,只为了打个招呼说一声,“我回来了”。
于天华在新疆挂职公安厅副厅长,一次正在处理反恐案件,听闻朋友张明要在乌鲁木齐转机,他说“你在机场等我忙完的,哪怕就几个小时,我也应该带你出来吃点羊肉串”。
张明觉得,于天华是副厅长了,又有案子要处理,这话也就是客套而已。但于天华真的开车到了机场,把他接出来再送回去,就是请他吃了几串羊肉串。
姜明也去过新疆一次,于天华抽出时间带他到南疆参观,路上,姜明扭头看见,驾车的于天华头不停往下低,有打瞌睡的迹象。“我赶紧让他停车休息,但天华执意不肯,他时间有限,朋友又必须得照顾好。”
姜明知道保国累,工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如果说他还有业余爱好,那就只剩骑马了,“他的朋友圈头像,就是骑马时的照片。”
老同学们也熟知于天华的脾气,“谁去北京了,都得问问天华在不在,出来喝茶。”宁将军说,其实喝茶更多的是借口,更重要的是,想让他出来休息休息。
在此次赴疆参加专项行动出发前,于天华像往常一样,又在同学好友的微信群里“通告”:“我又去新疆出差了,欢迎大家来新疆找我玩”。
这次几个同学都去了,但参加的是于天华的遗体告别仪式。
虽然仪式被要求“低调从简”,但闻讯赶来的人挤满了场馆,连门外都站了二三百人。
“我必须要送老班长一程。”同学徐志超说。
直到送别,同学们才觉得,于天华变了。
事业上、朋友圈里、家庭中,于天华都是当之无愧的支架。但极少有人知道,这几年,这个40多岁的身体里,被安装了7个心脏支架。
约4年前,于天华心脏出现问题。姜明去医院看望时,于天华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我住院的消息说出去”。
当时于天华曾安慰同学,“我还年轻,不怕。”同学们都知道,“进入中国刑事警察学院,须经过严格的身体素质考核,而考核表上,于天华的成绩是前几名。”
可惜大家的记忆,都停留在24年前。
2014年6月29日,于天华在乌鲁木齐街头步行时,突然昏倒。
起床的闹钟
姜明说,天华哥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己和家庭。生前,于天华多次表示,自己最愧对老婆和孩子。
工作压力大、强度高,熬夜不休不眠,摧毁了于天华的健康,同时也侵占了他的家庭生活。
姜明说,天华哥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己和家庭。生前,于天华多次表示,自己最愧对老婆和孩子。
于天华的妻子是小他两届的师妹,姜明还记得两个人的恋爱时代:那时于天华刚到北京,住集体宿舍,师妹从沈阳来看他,于天华找到姜明,把女友安置在他的单身公寓,自己则骑着摩托车在长安街夜巡。累了,于天华回到姜明的公寓门前。“他当年傻乎乎的,居然跟我在门前台阶上坐一夜。”
就在出事之前,他的妻子刚做完乳腺癌手术没多久。于天华奔赴新疆时,妻子正在化疗。
为此,于天华多次表达过愧疚。他觉得,自己在生活上实在无法照顾家庭,只能通过别的地方尽量弥补。
姜明体会过于天华对家人弥补的方式。
一天晚上10点,姜明接到于天华的电话,“我想爸妈了,你陪我开车回去看看吧”。
半夜12点,姜明和于天华夫妇从北京出发,400多公里,凌晨五点多才回到临清老家。敲开门,和父母打个招呼,于天华躺下就睡了一会儿,起来赶紧开车往回赶,他要在中午12点前回到岗位。
7月4日,于天华的告别仪式在北京举行,他83岁的母亲没见到儿子最后一面,考虑到老人的身体,大家约定好先瞒着她。
姜明以前常接到老人的电话,“你天华哥太累了,回家看我,打个招呼,直接躺下就睡,有时候他呼噜打得都憋不过来气,你帮我劝劝他,让他多休息休息”。
于天华的女儿,一定会记得父亲的电话。
她立志要考国外的大学。父亲的英语水平不错,可惜总出差,在新疆任职期间,他跟女儿约定,“每天老爸要给你打两个小时电话,帮你练口语。”
新疆与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那段时间,女儿刚起床,就会接到父亲的电话,她或许不知道,这是父亲估算着女儿的起床时间,把闹钟提前了两个小时。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名系化名)
新京报记者 胡涵 实习生 曹忆蕾 辽宁沈阳、北京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