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悦读】何诣寒:沿着时光之河溯流而上——读北岛《城门开》
惟有时间的刀,暮光森冷,剑气逼人。——席慕容
近些年来,北岛似乎有些“不务正业”,除了教书与翻译外国诗作,很少有自己的诗篇问世。写诗成为久远的记忆,与过往一起渐渐模糊,怀念青春过岁月与身边人事的散文却屡见笔端。这种回忆从《青灯》开始,建造一所《蓝房子》,轻轻穿过《午夜之门》,最后来到《城门开》,回到生命成长最初的记忆之点,重新细细筛选记忆之中关于成长之地——北京的声光气味,把他们一一诉说出来,永远定格在永恒的时光之中。
在《城门开》这本故土系列散文的最后一辑中,通过北岛平淡细密,却又不无感情的行文,北岛完成了从《青灯》追忆成长往事,成年后流落异国,到最后在“老城门”中怀望早已逝去的故乡的情感追寻。
这一路的迂回百转,是地理上的追寻,也是情感上的倾诉。
逆流向上的情感追寻
北岛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在那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前半生,老北京的气息已伴随着岁月,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之中。然而二十年的在外漂泊,从一个国家漂流到另一个国家,北岛像是一只前生的候鸟不断地流浪,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园。游荡了许久,北岛回到阔别已久的北京,发现那座记忆中的城市早已消失殆尽,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与世界上其他现代化城市并无二致的大都市,同样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厦。
写作缘起于2001年父亲病重时,北岛在阔别多年后的第一次回乡之旅。飞机降落,万家灯火涌进舷舱,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足球场。”这片生育过他的土地,如今陌生得连家门都找不到。在故乡,他发现自己成了异乡人,“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于是,北岛从那一刻开始,萌生了一种想要写一本书的冲动——要用文字重建记忆中的北京,用感情来凝练一块块的城墙砖瓦。这看似是一桩庞大无边的工程,但在北岛的健笔之下,却是如此自然。在这座心中的“北京城”里,所有熟悉的声光气味又再度前来,熟悉的脸庞也再度受到召唤,成为心中的“故乡”永远不会散去的风景。
用文字重建一座城,这座城从打开老北京的城门开始。“在我的城市里,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大凡写自己记忆中的出生之地,总绕不过如今已消失或面目已今非昔比的房屋建筑,人情冷暖。北岛没有。绕过了这些必写之处,独辟蹊径,写“味儿”:冬储大白菜味儿,煤烟味儿,灰尘味儿,大白兔奶糖的味儿,鱼肝油,困难时期味精的味儿,各种成长时期的难忘“味儿”重又被北岛召唤至笔端,淋漓地复活。“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细节的时代。”那些被铭刻在成长记忆中的听到、看到、闻到、摸到的……正在被今天的商业化和娱乐化所删除,没有了细节也就没有了记忆。正是属于个人的可感性细节,才会构成我们所说的历史的质感。如果说写作是唤醒记忆的过程,那么首先要唤醒的是人的各种感官。
在《城门开》中,北岛也写了儿时有意思的活动:游泳、钓鱼、养兔子,写了自己的同学,和家人一样亲的钱阿姨,自己的学校,等等等等。但是,在这本书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写他的父亲。和中国所有的父亲与儿子一样,他们两个之间存在着深深的矛盾,无法沟通,不能理解,但最后凭着爱化解一切。小时候的北岛与父亲之间还有着温馨的时光,但伴随着儿子的长大,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愈发紧张,北岛的叛逆与沉默保守的父亲形成了强烈的冲撞,北岛在书中回忆起两人之间无数次的争吵,父亲的权威在叛逆的北岛面前遭受了极强的挑战,两人的关系如一条紧绷的钢丝,始终坚硬,没有缓和的迹象。父亲这个形象对于北岛来说太沉重太复杂,他在书写时的文字冷静而克制,但我们仍能感到文字底下涌动着的情感的热流。在最近一次采访中,北岛说:“写这一章很痛苦,不仅是时间精力的消耗,更是感情的付出。换个角度来说,正是通过文字本身,我和父亲达成了最终的和解。”
在《城门开》中,北岛沿着时光之河溯流而上,看到过往岁月的美丽星光,回忆起自己丰富而漂泊的一生。同时,沿途的险阻困难,又何尝不是一种经历?你通过回忆过去来看待现在,这或许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正如北岛所说:这一重建的工程旷日持久,比我想象地难得多。记忆带有选择性、模糊性及排他性,并长期处于冬眠状态。而写作正是唤醒记忆的过程——在记忆的迷宫,一条通道引导另一条通道,一扇门开向另一扇门。北岛用这样的方式来缅怀过去的青春岁月。记忆在他的笔下如潮水涌出,所有的一切都再度前来,美好与痛苦的青春岁月重又得到新生命,一切的一切,永难磨灭。
顺流而下的情感表达
除了情感的缅怀和追寻外,北岛在《城门开》这本书中,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打开自己封闭的情感之门,让长久以来自己对中国,对家乡,对亲人的情感一泻而下,充分表达。虽然他曾在不同的场合表达“乡愁没有指向性”,但是在这本书中,他一遍一遍呼喊“我的北京”、“我的北京去哪儿了?”这无疑是一种最为明确的、倾泻而出的情感表达,在他一贯节制的文字风格中极为少见。
北岛的一生是流浪的一生。从八十年代开始生活于其他国度,写诗、教诗、寻找机会朗读自己的诗。他在诗中想象并构建了一个熟悉的故乡,但终生都在遥望祖国,希望能够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但当他重新踏上这片昔日熟悉的土地之时,他却发现自己的故乡也在沦陷为一个陌生的国度——城门没有了,无数的老建筑被拆掉了,走街串巷的小贩消失于时间的深处,连那白色的信鸽也已经不再飞翔在北京的天空。取而代之的,是每个现代化城市都能看到的高楼大厦,霓虹闪烁,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焦急和匆忙,仿佛随时要奔到下一个不知道目的地的远方。闲散和生活的气息消失了,正在弥漫开的是哗啦啦的金钱的声音。
北岛对故乡的失望让每个心中怀有旧时故乡的人心有戚戚。无论是在上海、南京、西安、广州、厦门……整个中华大地从南到北,都在进行的千篇一律式的都市建造,让人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既兴奋又怅然若失。兴奋的是生活重新被加足了动力,失望的是灵魂的土壤被松动了,在旧时故土里生长起来的老灵魂无处归栖。如何在都市森林中寻找人的故乡?寻找昔日那袅袅的炊烟,和野草深深的小道?
北岛不曾希望保留一个完全老时代的北京。他希望的是在这场整体的变革中,能留下一些熟悉的气味和感觉,一些亲切的乡音和事物。而不是像现在,像他在《城门开》中所感叹的:“所有曾经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而想要重新温习过去的北京,只能往故纸堆里寻。这无疑让每个曾经拥有故乡的人感到悲哀。
关于北岛的散文,有评论家说,作为散文家的北岛和他的诗人身份既有所区别,又是诗人北岛的一个延伸。从风格上来说,写散文的北岛是更幽默,更富外向的情感,这个幽默在北岛的诗歌里很难出现,因为他的幽默潜藏得很深。另外,北岛的情怀在散文里表达得更充分。特别是在《城门开》中,北岛对父亲,对儿时回忆,对人与人之间,人与时空之间的赤忱的表达,让人读了以后非常感动。
能用文字表达自我的人是幸运的。北岛热切地文字中呼唤:“城门城门几丈高,城门城门开不开”。借古旧的童谣,北岛将自己的情感宣泄而出,与记忆中的故土,与现实中的北京,达成了某种和解。
正如李零在本书的评论中所说:“人都要老的,早晚。我们都曾年轻,我们都会衰老。生命就像树叶,每一片和每一片都很相似。老年也是一种体验。生老病死,后面仨字,同样很重要。说不定哪天,我们也会缠绵病榻。”但是我们有回忆,在回忆中,所有的往事都会呼啸而来,让人在脑海中重演一遍人生。故乡永不可抵达,也永不会幻灭。它深藏在记忆深处,在城门未开的那一头。
结语
北岛在以前的书中花很长的篇幅讨论过诗人里尔克的诗《秋日》: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叶纷飞。
北岛就是这幅场景中的流浪者。虽然失去了心里默念的北京,但读完整本书,你会觉得他不怕,他有文字的慰藉。
作者简介:
何诣寒,女,党办综合科工作人员。恰而立之年,惟愿做简单的事,过简单的生活,成为简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