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的一朵冰花

  整个春天，青藏高原东部的康巴大地还是一片冰雪世界。

  生活在这里的藏族同胞，世代以游牧为生，他们的牛羊在漫长的冬季消耗了大量体能，到了春天仍吃不到草料，濒临死亡。“夏壮，秋肥，冬瘦，春死” ，高原藏区要脱贫必须打破这个“怪圈”。

    千里冰封的大地，亟待现代科学技术的春风。2009年，四川省开始组织藏区初中毕业生和未升学高中毕业生到内地免费接受三年中等职业教育(简称“9+3”计划)，为藏区脱贫致富培养技能型、实用型人才。但对于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职业教育，牧民们心里有许多问号。

  此后每年，总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跋涉于茫茫冰原，爬雪山，过草地，追着牧人的脚步，掰着手指头告诉他们：帮助一个孩子学会一技之长，就是挽救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好起来就可以带动周围亲戚、周边乡亲的观念改变，会有很多人因此受益，这笔账算下来多么可观！

  饿了，大家就啃一口背包里的干粮，渴了，捧一口冰冷的河水。在大家擦汗歇息的瞬间，心中不由得隐隐一痛：有一位战友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

  2018年1月，四川省教育厅督察组成员王亮，到甘孜州新龙县对脱贫攻坚工作进行验收、考核，到达稻城亚丁机场后，身体出现严重高原反应，仍带病工作。返回成都后，立即入住医院接受治疗。2月13日，因病不幸逝世，终年54岁。

  雪山低声吟，草原轻轻唱，故人音容断，长歌哭王亮。

  “他默默无闻，只晓得埋头苦干；但他又像一个筑梦人，在人群中发光；他还像擎着火把的兄长，让人心底踏实，领着我们追逐一个又一个梦想。” 如果你走近他的家人、同事、生前好友，就会强烈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超越了悲伤。他仿佛化作雪域高原上的一朵冰花，微小但却美丽，只等太阳照耀，便成为水滴浸润下去，与他挚爱的高原再不分离。

  西出阳关“有故人”

  2018年1月9日，四川省教育厅督查组从成都出发，乘飞机抵达海拔约4400米的稻城亚丁机场，这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机场。飞机到达后，所有工作人员都发生了高原反应，而多次前往藏区出差的王亮竟是反应最为强烈的一个。

  熟悉四川藏区的人都知道，康定城以西数十公里，有一座叫“折多”的大雪山，是高原和山地的分界线，是一道天然的关隘，路途艰险。千百年来，汉藏同胞把向西翻越折多山叫作“出关”。

  今年，已经是王亮“出关”的第7个年头。2010年，王亮到省教育厅“9+3”免费教育计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每年的3月到5月，牧民远牧未出，是“9+3”招生宣传关键时期，王亮总要“出关”宣传，每次都是去最边远的几个县，一跑就是近半个月。

  康定、炉霍、色达、甘孜、丹巴、雅江、道孚……王亮跋山涉水到学校班级、到学生家中，耐心讲解“9+3”免费教育计划政策，宣传招生学校的办学条件和办学水平，给学生和家长答疑解惑。

  而这次“出关”，竟成诀别。1月11日，在身体稍有好转之后，王亮主动请战，坚持要求参加脱贫督察工作。到教室听课、与学生交流、查看学生宿舍和食堂，每到一处，他都认真查看资料、记录，详细询问贫困学生的相关问题。

  1月13日，王亮跟随督察组返回成都，当晚便住进医院，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离开了人世。

  老王，走了，走了！

  甘孜州教育局职成科干事林东至今不愿相信王亮离去的消息，“总觉得还能接到他的电话，乐呵呵地问我今年的招生情况。”2015年，林东到甘孜州教育局任职，负责州上“9+3”工作，短短两年时间，便与王亮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称呼王亮也由“王老师”，慢慢变成了“老王”。

  跟“老王”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对藏区充满情怀，对藏区教育充满爱的人。而这种情缘，早在三十多年前便已经结下了。

  1984年，王亮在西藏昌都地区中学参加工作，成为一名教师，后来又担任校团委书记、教导处主任、副校长等职务。1996年9月，他调任西藏昌都地区教育局教育科主持工作。直到1998年9月，为了照顾四川老家的父母和子女，才回到成都工作。

  “他在昌都地区待了15年，就跟藏区孩子、家长打了15年的交道。”妻子黄雅青说，老王在当老师时，就把所有爱放在了藏区学生身上。有一年，王亮还在当班主任，几个孩子调皮逃学到山里玩，为了找到孩子，王亮漫山遍野到处寻找，海拔4000米的山路不好走，他摔了一跤，头破血流。

  “为了跟学生、家长更好地交流，他学会了藏语，可以毫无障碍地跟他们交流。”黄雅青说，三十多年后，他还跟以前的藏族学生保持着联系。

  西出阳关“有故人”。也许王亮对“出关”如此执着，是因为广袤的高原上有情深义厚、并肩工作的战友，更因为他早已把藏区孩子们装进了心中。

  “他是真的爱藏区的孩子”

  “有这样一位教育工作者，一直为我们藏区孩子默默付出，他去藏区高原反应严重肺水肿送回成都治疗无效，离开了我们。为了我们藏区孩子能有好的出路，他从来不怕劳累辛苦付出……王亮老师，一路走好！”

  这是今年2月15日凌晨零点十五分，阿坝州“9+3”驻泸州市职业技术学校驻校教师文莉萍发在朋友圈上的一段文字。那天，正是大年三十。

  得知王亮去世的消息，文莉萍立刻从都江堰的家中赶向位于成都市区的灵堂，带着藏区人的敬意和惋惜献上了一条哈达，送王亮最后一程。

  “应该让他多歇歇……”文莉萍不停抹着眼泪，1月24日，她因一个学生的学籍问题打电话向王亮咨询，才得知王亮正在住院，“他那时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还是很耐心地告诉我解决的办法。”

  不管何时何地，王亮心中总挂牵着魂牵梦萦的雪域高原，而那方净土也总与他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缘。

  2010年5月，在内江铁路机械学校任职的王亮，被借调到省教育厅“9+3”办公室从事藏区免费中等职业教育工作， 也许是长期在藏区工作的原因，王亮与“9+3”的学生是“自来熟”、“天然亲”。

  “他总跟我说，‘9+3’是个好政策，娃娃们到内地读书读好了，找到稳定的工作，能带动一家人摆脱贫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林东印象深刻的是，老王总会时不时给他打电话，问候一声，了解当地“9+3”的开展情况。

  四川省教育厅综改处副处长钟俊敏曾与王亮在“9+3”办公室共事三年，他记得，不少“9+3”学生建的QQ群，都把王亮拉了进去。在他回忆中，王亮是个比较稳重的人，但有两件事会让他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件事就是跟同事们聊自己的女儿，“我们从来没见过他女儿，但却清楚地知道他女儿的‘行踪’，今天在厦门，明天回成都……”;另一件事就是和“9+3”的孩子们网聊，“常常听见他在电脑前，聊着聊着便笑出了声音……”

  李全渝是四川省第一批“9+3”藏族毕业生，如今在都江堰市一家爆破公司做技术人员。“和蔼可亲，总为我们着想”，是他对王亮最深的印象。

  2012年9月，李全渝和十余名“9+3”优秀毕业生到省教育厅培训，准备在全省“9+3”学校和藏区学校开展巡回演讲。王亮一直陪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的衣食起居，为他们出谋划策演讲内容。

  李全渝很担心讲不好，打起了退堂鼓，王亮知道后找他做思想工作，对他说你是第一批‘9+3’毕业生，在很多方面都有很大的改变和进步，应该让更多的藏区乡亲们知道这些改变和进步，让更多老家的弟弟妹妹走出大山，学习科学技术。“听了老师的话，我很受启发，让老家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不仅是他的使命，更是我们自己的使命。”

  每次下到学校，王亮总会找“9+3”孩子们聊天。泸州市职业技术学校的阿旺初是一名孤儿，王亮每到学校都会给他带去好吃好玩的，和他聊天，关心他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还私下提醒老师们要给予孩子更多关爱。

  了解到来自红原的求吉尼玛歌唱的很好，他告诉学校要多看到藏区孩子们在歌舞上的优势，多培养，让孩子走上舞台，后来求吉尼玛，在泸州“忠山之秋”活动中获得了泸州歌唱比赛第一名。

  阿佳是阿坝州“9+3”驻蓉协调办主任，自王亮到“9+3”办公室工作以来，两人一直并肩作战了7年。

  阿佳记得，王亮每次给她打电话，开口一定是亲切地喊“阿佳啦”。阿佳说这是藏语里对姐姐的尊称，多年来一直是这样，这让阿佳总是觉得很温暖很亲切。

  “王亮是真的爱藏区，爱藏区的娃娃。”有一个细节让阿佳印象深刻，每次到有“9+3”学生的职校检查、调研，提起“9+3”学生，王亮从来都用“我们的孩子”来称呼。“说起来只是个简单的称谓，但这让我们这些来自藏区干部，或者家长学生听着特别舒服，知道王老师是真把藏区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心里挂着的。”

  “‘9+3’工作正需要像老王这样的干部，他既能站在政治高度去理解、展开工作，又心怀藏区孩子，带着对藏区的情感工作。”甘孜州“9+3”驻蓉联络处主任巴呷说。

  不仅切实为“9+3”孩子解难题，他还始终从孩子的心理出发，关心培养锻炼他们。

2011年9月，一场有历史记录以来最大的洪水突袭渠县，暴涨的河水汹涌而来，也使地处渠城南郊的渠县职业中专学校全校被淹。而学校里，有30多名来自阿坝的“9+3”学生。

  得知消息后，王亮和阿佳迅速赶往渠县，但水势凶猛，根本无法进城，通讯受阻，也联系不上学生。王亮一边安慰着急的阿佳，一边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娃娃们的情况，最终通过当地媒体了解到孩子们的具体情况，要到多张现场照片后，他俩悬着的心才暂时落下。

  原来，在洪水来临时，孩子们主动帮助老师转移学校的财物设备。文静和桑青卓玛两个女生抬着42英寸电视，罗刚、尼开泽仁等小伙子帮着老师抬机器设备……所有“9+3”学生硬是和老师搬完了设备、档案。

  得知孩子们安全的消息，阿佳还是很担心，想把孩子们接出来。王亮对她说，你看照片里孩子虽然满脸汗水、满身泥巴，可是他们笑得多开心。“其实在这样的环境下，孩子们学到了怎么样爱自己的学校，怎么样和老师、同学团结在一起，收获一定更大呢！”

  两天后，洪水稍退，阿佳和王亮终于进入了学校，听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班主任、驻校工作组、保安、保卫人员、生活老师怎么为保护他们安全，说着他们如何一起奋斗为学校保护财物，如何一起清淤……阿佳百感交集，“老王是真懂这群孩子呀！”

  “老王像一座桥梁，在‘9+3’这项工作中，为促进民族地区和内地学校之间的沟通和理解，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阿佳和巴呷都这样评价。

  “他的大脑就像一个政策‘数据库’”

  王亮家中，有一排书柜，这其中有一半都是涉及“9+3”和藏区教育的书籍、文件、材料。

  “他很喜欢钻研政策，在家的时候，不管是晚上还是周末，只要有时间，他就跑到书房里把这些东西翻出来看。”黄雅青说，至今家里书房的一角和书桌上还堆着很多资料，老王还没来得及整理。

  跟王亮共事的人都说，老王的大脑就像个政策“数据库”。“他对“9+3”实施的前后背景、政策非常熟悉，你需要什么，他立刻就能从脑中提取出来。”巴呷说。

  有一次，王亮跟阿坝州“9+3”驻蓉工作组干部吴桂花到绵阳市一所职校调研，学校对“9+3”学生生活费提出很多问题。王亮很快一一作答，告知学校哪个文件的哪一部分有详细说明，可以以此为据。吴桂花对此印象深刻，“这些政策文件，就像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一样。”

  在甘孜州“9+3”驻蓉协调办干事邓小林看来，王亮对政策的理解很深刻，“他从来不是照搬念政策，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用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讲政策。这没有长期的研究和积累，是做不到的。”邓小林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指着一行行的文字，“你看这些都是老王分析的政策，我觉得说得好、说得透，全都记了下来。”

  巴呷说，大家有对政策不清楚的地方，第一个想起的总是老王。只要打电话给他咨询，他一定有问必答，如果当时解答不了也会记着，查了资料之后告知你。“有时候你自己都忘了这事儿，他还记得。”

  巴呷记得，今年1月中旬，高职单招政策出台，大家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他于是拨通了老王的电话，才知道他躺在病床上。尽管身体非常不适，王亮没有推辞，一一为巴呷解释政策，这电话一通就是半个多小时。“现在想想真不对起老王，我们太习惯于麻烦他了。”巴呷说。

  “老王对工作有种很高的认识和很深的理解，倾注了很多情感。”邓小林回忆，每次他们一起去学校检查，王亮总是能敏锐地发现学校在处理学生的哪些方面是不正确的，不是在帮助学生而是在推脱责任。“遇到这种情况，老王总会立即指出，一方面坚持原则，一方面他又能很中肯地跟学校沟通，提供建议和策略。”

  针对学生文化课较差，跟课困难，王亮建议学校对学生展开特殊文化帮扶，专项对学生开展学习、文化方面的培养指导。针对藏区孩子动手能力强，他又建议学校可以在培养教育上作出适当调整，先学实操技术再结合实际学理论。这些建议，都得到了不少学校的采纳和推广。

  王亮还善于发掘不同学校在“9+3”管理上的亮点。2010年5月，王亮陪同四川省民政厅领导前往泸州职业技术学校调研“9+3”工作。学校安排学生负责用双语讲解学校对“9+3”学生管理上的亮点，其中，“四混管理”引起了他的兴趣。学生们告诉王亮，“四混管理”帮助他们很快学会了汉语和泸州话，学习生活上也能和内地同学打成一片，这让王亮感觉眼前一亮。最终，他把泸州职业技术学校的“四混管理”和泸州市江南职业技术学校的“四重管理”带回了省教育厅，并且在全省“9+3”学校推广。

  当知道他走的消息，泸州市职业技术学校的校长们、“9+3”办公室的主任们都感到很吃惊和惋惜，不停地说“可惜了可惜了！他是一个心系“9+3”教育，充满爱心的好人。”

  为民族教育和脱贫工作倾注了全部情感

“ 做事兢兢业业，工作起来一丝不苟，从不马虎”。这是所有跟王亮打过交道的人，异口同声对他的评价。

  2012年，王亮和部分职校校长到阿坝州一些草地县开展招生宣传工作。一路上，他总会充当向导，给校长们讲游牧民族的生活习惯、习俗，让大家尽可能多地了解藏区的孩子，他们的生长环境，让校长们从内心更包容孩子的习惯和性格。

  一些农牧民对“9+3”政策不了解、不理解，王亮绞尽脑汁帮助校长们想点子、找切入点，说服学生和家长，更好地开展宣传。

  “全省100余所‘9+3’学校，他每一所都去过至少一次以上，藏区和大小凉山彝区大多数县，他也跑了个遍。”跟王亮一起共事多年的四川省教育厅职成处副调研员康滨说，老王在工作中总是一步一个脚印，不挑肥不捡瘦，实实在在为学生做实事做好事。

  由于生活习惯的差异，初到内地的“9+3”学生往往很不适应，时常闹点小情绪，和同学发生点小摩擦。老王便经常扮演“救火队员”的角色，“往往是三更半夜一个电话，便直接从床上‘跳’起来，马不停蹄往学校赶。”钟俊敏回忆。

  阿坝州“9+3”驻蓉工作组干部吕萍曾多次与王亮一起到各“9+3”学校进行开学检查。她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的“9+3”驻校管理干部都认识王亮，在学校碰到都会热情地给王老师打招呼。

  在每次工作检查中，王亮从来不是走马观花看一下就离开，他甚至能记得上一次来这个学校发现了哪些问题，然后向学校了解现在的情况，问题解决得怎么样，再认真地给学校提出建议。

  随着扶贫工作进入攻坚阶段，王亮又多次被抽调参与四川藏区彝区的脱贫攻坚督察工作。四川省教育厅扶贫办干事廖志勇曾几次跟王亮一同参与督察工作。在他印象中，王亮总是不辞辛苦，路途再遥远，他都乐意去，对民族地区的情况非常熟悉。同时，老王又是个喜欢钻研的人，对政策吃得很透。扶贫涉及的20余个专项政策，他都细细研究过，几乎每项都了然于心。

  廖志勇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到一个县上督察，分成了多个小组前往不同村落，按预定时间晚上6点前大家返回县城。然而王亮为了更清楚地了解情况，逐户逐户地挨家询问、拍照，把问题一个个摸回来。返回县城时，已是晚上7点半了。

  “踏实、勤恳、尽责、热心，老王所做的事从来都不是惊天动地，但总是润物细无声。他把整颗心都扑在民族教育、扑在了扶贫事业上，付出的心血，我们都看得到，也将铭记于心。”四川省教育厅总督学、原“9+3”免费教育计划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傅明评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