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录民间"最美"歌声 留住历史的回响

15.12.2017  08:15

  “芦山花灯”传承人裴体文(右)与余学英表演“芦山花灯”。

  弹月琴的彝族歌手阿杜呷尔。

  歌手阿子日合演唱“彝族”阿都高腔。

  “金沙江号子”传承人江净乐、歌手陶鹏在成都文理学院民歌研究所交流。

  万光治教授。本文图片由巴蜀书社提供

  历时13年采录四川3080首民歌——

  成都文理学院民歌研究所所长万光治教授曾将民歌采录比作“唐·吉诃德式的梦”。

  但正是这份梦想,让几乎已被人们遗忘的嘉绒藏族多声部歌曲《哦依哟》《海螺与绸子》、南江县的薅秧歌《打包包锣》、威远的《钻山歌》等一大批原生态民歌重新唱响。

  采录民歌的团队走遍深山、田间、峡谷,将这些沉潜于民间、随时可能消失的“活态文献”打捞出来。其间,他们既有听到“最美”歌声的兴奋,也有无法还原盐工号子的遗憾。

  近日,汇集万光治和他的团队13年心血的《四川民歌采风录》由巴蜀书社出版,该书采集四川180多个县(区、市)3080首民歌,是我国第一部以省为单位、集声像文谱于一体的民歌总集。绚丽多彩的民歌,彰显着四川这片古老土地上的灿烂文化,见证了这方水土的歌舞飞扬。□本报记者肖姗姗

   A 打捞民间“最美”歌声

  2004年6月,万光治和跟随他的年轻团队踏上采录民歌之路,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条路一走就是13年。支撑他们执着前行的,是抢救民歌的迫在眉睫。

  “民歌是沉潜于民间、随时可能消失的活态文献,进入21世纪后,中国民歌更面临着生存还是死亡的严峻挑战。”万光治说,13年前,他和团队开着越野车深入四川各地,一边采录民歌,一边坚持写日志记下所见、所闻、所思。

  2004年6月7日,万光治团队抵达民歌采风的首站——青川县大坝乡。农民歌手雍明亮为他们演唱了山歌《大河涨水小河流》。这是他们采录的第一首山歌,优美的旋律,明亮的歌声,让万光治一行终生难忘。

  2004年7月13日,在平武县木座寨,团队采录了一批白马藏族的酒歌、舞曲和劳动歌。那一夜,万光治极其震撼,在川西高寒之地,夜长难度,众人相聚,对酒当歌。“当地来了十几个歌者,一位50多岁的男子发音领唱,一句结束,众女声相和。男声苍凉,女声清亮,两音齐发,绕梁不绝,扣人心弦。歌曲的旋律线始则上行,音色高亢明亮,最后以小二度或小三度的下滑音结束,其情感略显苍凉,仿佛从历史深处传来呼喊与叹息。”

  2006年10月16日,在南江县,他们录到薅秧歌——《打包包锣》。演唱这首歌的,是80岁的王明金大爷,当时他正在田间劳作,听说万光治他们在找会唱老山歌的人,他不顾下雨路滑,从地里直接赶了过来。“他脚上的雨靴左右不配套,其中一只上还打着补丁;手上的拐杖是用向日葵杆做的,把手是一把伞柄。他年纪虽大,思维、记忆却很清晰,还为我们唱了好几首山歌和背二歌。”

  13年来,万光治和他的团队足迹遍布四川的近200个县,以及重庆、湖北、甘肃和新疆等地,去溯源民歌跨越万里的血脉根基,探究它们在别处生长,又或者在别处消亡。“我们想尽可能多地去拾遗补缺。20世纪80年代,文化部曾在全国组织民歌采集活动,完成并由人民音乐出版社出版了《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唯感遗憾的是,限于条件,它未能借助音像的手段,保存歌手的演唱原貌。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发现并保护那些被过去的采风活动遗漏和遗忘的民歌。”

   B 从自然地理溯源民歌血脉

  四川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与生产生活条件孕育了独具特色的民歌。江河号子、背二歌、薅草锣鼓便是其中的代表。

  万光治说:“四川的自然地理,是其特色民歌生成的必要条件。”而最有特色的,当属江河号子。从青藏高原奔泻而出的江河到了四川,其水量、坡度、流速既具备了航运的条件,也因其水情或汹涌、或平缓,让纤夫们所唱的江河号子有了反差强烈的风格特征。

  四川河道水情复杂。不同的水文地质情况,以及沿途不同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使四川的江河号子与其它地方相比,不仅数量与类型甚多,音乐与歌词亦颇具特色,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所用曲牌就多达30多种,以劳动的方式、音乐的节律和号子的风格划分,四川的江河号子大致可分为平水号子、上滩号子和下滩号子。其节奏与摇橹划桨的动作相配合,旋律从平缓悠扬渐至高亢。到了攻克险滩的关键时刻,所唱变为吼声,有如生命的狂野呐喊。”万光治说。

  万光治介绍,由于精神的紧张和高强度的劳作,一些号子几乎全是“嘿”“哟”一类的虚词,其间不时穿插一些指令性的语言,如“搂一下”“挂起”等。就内容而言,江河号子涉及十分广泛。有悲叹船工辛劳、漂泊之苦的,如南广河号子:“手爬鹅卵儿(四川方言:卵石)脚蹬沙,找些钱儿来盘家(四川方言:养家)”;有讲人生道理的,如嘉陵江号子:“有小弟,谈良言,谨记在心。看人生,天地间,富贵由你”;还有唱传说与故事的,如沱江号子:“那江南的牡丹朵朵红,二郎灌中锁逆龙。三人结拜情义重,四海龙王在水中”。

  “打一杵来唱个歌,别人说我多快乐。何从有个快乐处,背起背子难上坡!”川东北大巴山、米仓山崎岖的古蜀道上,“巴山背二歌”应运而生。在这里被称为“背二哥”的负重者跋涉于崇山峻岭,唱出了风格独特的山歌。万光治介绍,“巴山背二歌”是大巴山人的生活写照与真情流露,也是他们豪爽与幽默性格的形象反映。民歌一般为上下两个乐句的单段体,歌词每段两句,每句七字,一歌一段,或一歌多段,可以反复唱下去,结束时往往抛出“也”“哦”一类的甩腔。

  到了丘陵地带,玉米这种农作物就成了民歌创作的灵感来源,“不同海拔的玉米有不同的生长期,从而有了以互助为前提的集体锄草,进而产生了以协调劳动、缓解疲劳为目的的‘薅草锣鼓’。有专人用锣鼓与歌声指挥劳动。每到玉米薅草时节,锣鼓与歌声相呼应,响遍田间地头。”

  “江河号子、背二歌、薅草锣鼓,并非四川独有,但三者兼而有之,且又具备无可替代的地域特色,却又为其它地区所罕见。”万光治说。

   C 外来民歌在四川的“多样”生长

  在采录四川民歌的过程中,团队成员发现,一些外来民歌经过民间歌者的改编,在传唱中已经被人们视为当地土生土长的民歌。江苏民歌《孟姜女》《茉莉花》尤为突出。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丈夫团圆聚,孟姜女的丈夫造长城。”江苏民歌《孟姜女》传唱全国,影响巨大。但在四川,一些民间歌者却对其进行加工创作或改编,唱出了四川的风味来。万光治发现,南部县保城乡宋家坪村宋天举唱《孟姜女》用的是原调,但词却是他依声而填的新词,另外,阆中市石滩镇十三村歌手景于忠唱白蛇传《断桥会》的故事,用的却又是《孟姜女》的曲调。

  而广为流传的《茉莉花》在四川变得更加丰富多样。万光治说:“阆中市文化馆彭昌明所唱《雪花调》,即用《茉莉花》调。剑阁县禾丰乡两河村王枝等的《好一朵雪花飘》,曲调类似《茉莉花》;万源旧院镇的‘巴山背二歌’传人何德山曾经给我们唱了一首《情歌》‘好一朵美鲜花……’,竟然把小调《茉莉花》唱出了山歌韵味。”

  “民歌在传唱的过程中不断地进行新的加工和创作。就拿小调《月儿落西下》来说,我们采录到的版本总计达五十余种。”对此,万光治反倒欣慰,他觉得正是这样,民歌才会更加开放,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类型与风格。

   D 保护民歌任重道远

  民歌歌者老去、民歌产生场景的消失,让不少民歌濒临失传。万光治认为,现有的民歌资料不应束之高阁,而应在多种技术手段保存的同时,通过图书馆等平台向社会开放,鼓励和方便更多人去研究和利用,使民歌得到更为有效而持久的保护。

  千年盐都自贡,盐工号子曾经是它的骄傲。不料团队成员前后三次前往采风,不仅所获甚少,更没能找到唱号子的老盐工。究其原因,自贡地处成渝交通线上,是历史悠久的工商业城市,乡村文化易受冲击,兼以歌者或年长而逝,或外出谋生,故能歌者寥寥。

  民歌演唱者的老龄化和递减,甚至消失,也让万光治焦虑,“2004年,我们在屏山县采风,有幸听到老船工江净乐与他的八位‘连手’唱的金沙江号子。这些半辈子生活在水上的船工虽然早已不再拉纤,但其歌声仍能再现当年与风浪拼搏的气势。十年以后再去考察,则只剩下73岁的江净乐与另一位甘姓船工健在。”万光治清楚,这样的号子声,很快就会被岁月销蚀殆尽,为了保存这珍贵的记忆,他录下了江净乐的影像资料。但尴尬的是,录制过程中,船工拉拽的不是真实的船,而是代替木船的人。万光治叹息:“拉纤的劳动场景已经消失了,老人们找不到那种现场感就唱不出号子,所以我做了这个模拟。”川江号子是和艰苦的劳动共生的,民歌是依赖于某种生产生活方式而生,当人力船被机动船代替之后,川江号子便陷入尴尬的境地,成为历史的记忆。

  而像这样濒临灭绝、传唱人仅剩一两人的民歌,万光治也抢救性地采录了很多,包括“古歌”和“历史歌”,其中包括起源歌、婚歌、丧葬歌、迁徙歌、盘歌等都被一一采录,这些民歌或讲述人类起源的神话故事,或追溯民族的历史,包含了大量的历史信息。“抢救民歌,任重道远,在采风过程中,我们对于民间文化遗产是全民族的共有财富深有体会,同时也对其在现代化背景下濒临消失的现状深感忧虑。我们希望更多的学者在活态文献的挖掘、整理与研究方面,取得更为丰硕的成果。”万光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