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井村”支书与记者动手 愤怒村中丑事遭曝光
原标题:“盲井村”的罪与罚
文:杨璐
伪造一起矿难,骗赔多则80万元,少则40万。
在人均年收入2300元的石笋村,很多人种一辈子地也挣不到这些钱。
这些年,村子里近三分之一的劳力选择了外出打工,其中至少有500人去了矿上。
直到内蒙古检方披露了“故意杀人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款”系列案件,公众才发现,被提起公诉的74名被告人,大多来自云南盐津县及其周边彝良县、四川雷波县和筠连县。
其中,九成嫌犯来自盐津县,而仅石笋村就被抓了50多人。
自上而下,小山村陷入了震荡。
孤守的孩子
被5个警察带走之前,龚兴平做了一碗咸菜。那是2016年5月13日。
到今天有一个月了,咸菜还剩下大半碗,她的4个孩子节约着吃到了现在。
最大的14岁,最小的孩子只有8岁,她们不会做复杂的炒菜,就用白水煮豆角吃。
龚兴平只给孩子们留下了100多元现金,家里的米是龚兴平之前买的,只剩十来斤了。
三楼一间房子的角落,孩子们洗完的衣服像小山似的,散乱地堆放在床头柜上。
家里还喂了13头猪。放学后,杨玉(化名)和妹妹就得去山上割草喂猪,一人割满一箩筐,二十多斤重,一路背回家。
四个孩子不知道,父母具体因为什么被警察带走。
二女儿杨玉只知道,爸妈“在外面做建筑、盖房子”。外出个把月就回家了,呆一段时间再走,“那份活的工资很贵”。
孩子们都感觉“家里突然有钱了”。2011年之前,她们住着只有两间房的瓦房,一家6口挤在一张床上。短短几年,家里盖起了三层高的楼房。爸妈总给她零花钱、买礼物。
在孩子们的记忆里,2014年2月,爸爸杨尚贵从外地回来的第二天,在去买肥料的路上被抓了。
爸爸被抓之后,母亲就没再出过远门,只是在临近的村子里打工。
直到母亲也被带走。和她一同被带走的,还有孩子们的四姑妈杨尚会。
而此前,和父亲一同被抓的,还有大伯杨尚康和小姑妈杨尚英,以及杨尚英的前夫代吉容、代吉容的妹妹代吉中。
杨家娃娃们不知道的是,她们所在的云南省盐津县庙坝镇石笋村,有50多人先后被警方控制。
他们都与最近沸沸扬扬的“盲井”案有关。
一封公开信
《盲井》是一部电影,2003年上映,讲述两个生活在矿区的闲人,将打工者诱骗到矿区,然后将其杀死在矿井下,以此制造事故假象,再冒充死者家属向矿主索要赔偿。
这部电影在2年前就在庙坝镇传开了,源于庙坝镇的一封公开信。
公开信的开头,甚至介绍了电影情节。随后笔锋一转,“一些观众通过观看《盲井》这部电影找到了‘发家致富路’。”
盐津县公安局政工科工作人员介绍了其中的背景:2014年,盐津县公安局接到内蒙古公安的协查请求,对方要求协助抓获伪造矿难骗取赔偿案嫌犯。截至2014年7月19日,庙坝镇就有13人涉案落网。
公开信中显示:近年来,现实版《盲井》案件在全国各地不断上演,庙坝已先后多次发生此类案件,在石笋、流场、红碧、民政等地尤为突出。
针对这种现象,庙坝镇政府在公开信末尾表态:党委政府非常重视,加大打击力度,通力彻查,严厉打击这种丧失人性的违法犯罪,斩断矿难背后血的利益链。为此,盐津县公安局开启了长达两年的协助办案。
直至现在,这封公开信仍然张贴在石笋村村委会的外墙上。
很多村民就是通过公开信知道了《盲井》,“看过电影,但没想到这种事出现在我们村。”
直至近日,警方披露案情后,大部分村民得以知晓。内蒙古巴彦淖尔检方指控,“盲井案”团伙跨6省区杀害17人。而涉案的74人中,仅石笋村就被抓了50多人。
不少村民认为,这种传销式的做法和凶狠的手法,“该抓的要抓,该杀的要杀。”
对于此事的发生及媒体大面积曝光,石笋村的村支书毛富伟很气愤,“这是从上到下的丑事,影响了村子的荣誉。”
他拒绝接受媒体采访,甚至和一位记者起了肢体冲突。
贫困村的“致富”路
在多名石笋村常住民的印象里,很多村民外出打工,让村子变了模样。
盐津是国家级贫困县。据县委宣传部官员介绍,庙坝镇一带虽然也很贫困,但总体经济水平位于该县中游。
而庙坝镇石笋村的经济状况,让人很难想象“下游”是什么概念。
石笋村,人均年收入2300元。村里一千多户人家中,518户是贫困户。全村耕地总面积5970.00亩,人均耕地面积仅1.10亩,而在2009年,我国的人均耕地面积就已经是1.52亩。
从盐津县城驱车39公里,沿平坦的柿凤公路行驶一段后拐入蜿蜒的朝天马山脉,行至935米处,即可抵达石笋村。
为了生计,村民们在起伏较小的山坡上挖出了梯田,零星种些水稻。陡峭的山坡上则种满了玉米。
自古以来,无灾不成年的说法一直笼罩着石笋村。洪水是每年都要遭遇的例行灾难,塌方、冰雹、风暴也时常拜访。庄稼不好长,很多农田都被荒废了。光靠种地,一年下来,村民们基本没有节余。
在石笋村,盖一栋像样的楼房是村民一辈子的愿望。少则十几万多则几十万的花费,让不少家庭甚至不惜举债。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石笋村的村民就开始陆续外出打工。5000多名村民中,外出打工族有大约1400人。
为了多挣点钱,500多人选择选择去煤矿谋生。
相比工厂打工,当矿工一天可以多挣一百元,但在当时,外打工花费也高。矿工们回村时,并没有显著的变化,依旧穿得破破烂烂。
渐渐地有人听说,在外省做矿工,工资更高。一个带一个地,村里不少人纷纷赶往山西等地的煤矿打工。
村民们说,外出的打工者快则半个月回村一次,慢则半年回乡一次。
几年间,两三层高的小楼开始在村主干道旁边零星地冒出来。
2010年前后,村里人聊天时,有村民开始听人说起,有外出打工的人,通过伪造矿难骗到了不少钱。
有一年,三个村民“在外面犯事”后回来,躲到村中,还找了村里的治安员探口风。发现没有警察调查后,几个人放心地呆在了村里。
同镇的邻村也出现同样的情况。
2012年,民政村出现通过死亡诈骗的方式挣钱,外号为“蒋大脑壳”的人在外地作案。
刘厂村副支书陈古华曾对人说,“没必要那么苦,其实不那么苦也挣得到钱。”一年内,这位村干部两次外出“打工”。
虚假的死亡证明?
也有政府前工作人员卷入案件。
一位干部身份的知情者,首先说出了罗某的名字。
罗某曾是庙坝镇镇政府财政所工作人员,2013年,从石笋村走出去的公务人员罗某曾前往石笋村,要求村干部开具虚假的死亡证明。
2014年退休后,罗某又伙同王付祥与艾汪银作案。几个月前,涉嫌参与杀人骗保的罗某落网。
据山东《沂蒙晚报》报道,2014年6月初,自称为乡亲的杨朝彬、王云友、王云元、李洪钧4名云南人前往兰陵县某铁矿应聘,经培训后4人上岗。
6月15日中午,井下安全值班员突然上报:矿工杨朝彬被矿石砸死。矿主立即安排3个云南矿工与死者家人联系,协商赔偿解决。
5天后,一位名叫艾泽萍的女子自称系死者妻子,同来的还有艾泽萍的堂哥艾泽伟和侄子艾汪全。次日,死者杨朝彬的堂兄杨朝婷也赶到兰陵。
村里的墓碑显示,一位名为杨仕强的村民,2006年9月17日在山西煤窑遇难。
4个亲属答应不报案同意私了,要求赔偿145万元。经过一周的协商,赔偿金额最终降到73.8万元。矿主先支付了53.8万元,并移交了骨灰,承诺另20万元等云南警方注销死者户口后,由矿上安排人送去。
事实上,死者并不是杨朝彬,而是王云元昔日一名同乡工友。此人身份证丢失,听说到山东能赚大钱,马上答应愿意使用假名“杨朝彬”一块打工。
从山东返回后,艾泽萍找到了村干部,让他帮忙为杨朝彬开死亡证明。
从杀本地人到杀外地人
2013年,刘厂村副支书陈古华被警方控制。
而从这一年起,石笋村的人也接连被带走。
一位村干部回忆,2013年以来,警方发起了3次大型抓捕。至今,包括被释放的村民,警方从石笋村共带走了50多人。去年2月6日,带走了37人,今年又带走了11人。
另一个细节是:此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来自内蒙古的警察身着便衣,以做生意为名,在村里暗中调查此事。
直到现在,调查仍在持续。
这位村干部所知的第一起案件,是一名本地人被杀害。
石笋村的村民宋述群(女)以结婚为名义,将盐津县红碧村村民范厚友骗到了山西白水县南桥煤矿打工。
警方查实,在煤矿里,宋述群伙同男友翟绪元、同村人刘孝奇,一同杀害了范厚友。
此后,他们开始朝外地人下手。
像传销一样,一人杀人骗保获利后,在一个个家族内流传开来。在石笋村被警方带走的40名村民中,有至少两个大家族参与较深。
据不完全统计,村里的杨姓家族有8人被控制。杨尚康、杨尚贵和杨尚英、杨尚会四兄妹、杨尚康的儿子杨禄龙、杨尚贵的老婆龚兴平、杨尚英的前夫代吉容,以及代吉容的妹妹代吉中。
艾泽萍、艾泽伟、艾汪全家族也涉案,艾泽萍的丈夫杨朝彬、杨朝彬的弟弟杨朝婷也卷入其中。艾泽春、艾泽万两兄弟及其母亲罗登兰均被警方带走。
在石笋村村民眼中,被带走的40多人里,游手好闲的仅有艾汪全、艾汪银、艾泽万、汪强文这四人。
值得一提的是,村里最早开始从事杀人骗保勾当的,是汪强文,他是公安部A级通缉犯。
自1996年开始,汪强文就在外打工,在山西的煤矿里,他学会了杀人骗保的手法,还曾骗自己的父亲前往陕西伪装死者的父亲。
村里曾有人劝他自首,他说,“自首了就回不来了,我都不知道该从哪件事说起。”
因此,村民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杀猪匠。
与汪强文私交不错的王付祥与艾汪银相继前往山西,共同发财。不少村民前往山西后,第一个联系的也是汪强文。
从煤矿里回来后,王付祥一改从前的落魄。原本因赌博背了30万元高利贷的他,2013年回村后,还清了高利贷,盖了一栋三层楼高的楼房,买了一辆十多万元的车,还在外地做起了工程,当起了小老板,到处请人吃饭唱歌。
艾汪银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盖起了房子,买了小桥车,时常开着车在村里的路上轰鸣而过。
不少村民心中产生了疑虑。在他们看来,这两个人游手好闲,不像能忍受矿工艰苦的人,突然有钱了。一些村民看到这些人的日子过得风风火火,攀比心理作祟,而举债借钱盖房的村民有的为了还钱,也铤而走险,一起去了矿上。
村内知情人士称,在木林社,房子建得较好的,三分之二是通过伪造矿难挣钱盖房,只有三分之一的是通过正当打工赚钱盖房。
第一次正式讨论
石笋村村民们,初中学历的都不多,在一位村干部看到,很多参与作案的村民都不懂法,以为扮演死者家属的行为并不违法。
直到今年内蒙古检方披露了系列案件,石笋村才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
但在这个边陲省份的偏僻山村里,几十人犯案的事件,很多村民依旧没有受到多大的触动。
这里山势陡峭、沟壑纵横,地无三尺平。就算是同村的两户人家,也可能相隔一两个小时的车程。
对这件事,很多村民表情平淡:又不是我家出的事。村民们很少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件事。
当地警方人士称,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盐津县最大的一起案件,案情非常复杂也非常敏感。
虽然日前该案已进入起诉程序。但盐津县公安局政工科工作人员称,目前,该案仍未结案。
盐津县县委的一名官员私下里说,“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感到脸上无光,很羞愧。”
就在今天上午,盐津县庙坝镇镇长前往石笋村,召开办公例会。
例会就村民伪造矿难杀人骗钱讨论了十余分钟,有领导告诫村干部,村民伪造矿难杀人骗钱不是喜事,不要乱说。
这是石笋村第一次就村民伪造矿难、杀人骗保一事正式讨论。
几名村干部曾私下谈论着,他们始终无法理解,以前民风淳朴的石笋村,为什么会有这些人以此为生。
责任编辑:王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