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红的“加特林”和逆境求生的花炮之乡

05.02.2023  17:13

  实测5款“加特林”。拍摄 谭君 剪辑 吴琪(02:16)

  春节期间,“加特林烟花破阵出圈,成为全民抢购的爆款商品,到了元宵节前夕,更是一支难求。

  正月初九,在“加特林”烟花的发源地湖南浏阳,刘守俊的烟花厂便提前向主管部门申请复工,而往年复工要到元宵节之后。他接了三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客商一个2000件“加特林”的订单。但整个浏阳都没货了,只能“现做”。

  疫情政策调整、多地放松“限燃令”并重开烟花秀、返乡潮,多重因素叠加使得今年的花炮市场异常火爆。1月31日,澎湃新闻记者来到花炮之乡湖南浏阳,试图通过“加特林”观察当地花炮产业的发展变迁。

  此前,随着对环保的重视,全国多地出台“禁燃令”,浏阳的花炮从业者们一度认为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逆境中”他们在研发上创新,推出“加特林”、“水母”等网红产品。如今市场重新火爆,增加了从业者的信心,而如何平衡环保、安全等因素,烟花市场能否持续火爆,仍有待观察。

浏阳大瑶与澄潭江之间的一条县道,两侧密布花炮工厂。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二十年未有之盛况

  从长沙出发向东行驶70公里,穿过湖南省最长的双向六车道隧道,便可来到浏阳城区,再走30公里国道,就到了大瑶镇——“加特林”烟花的诞生地。

  浏阳生产的花炮产品,内销占全国的50%,出口占全国的60%。在浏阳,这个全链条年产值超300亿元的产业,又以不同的特色分布在几大乡镇。如大瑶镇主要生产吐珠类烟花,其南边的金刚镇主产鞭炮,东边的澄潭江镇主要是玩具类花炮,更东边的文家市镇则主要是砂炮类。

  加特林的诞生地,华宇烟花制作厂。

  从大瑶镇驾驶三四公里,拐入乡间小道,再爬一段山坡,便是“加特林”烟花原创地——华宇烟花生产基地。这是一个可容纳200人的厂区,十来间工房在主路两侧间隔数米排开,存放火药的库房和装药工房依山体而建。烟花厂风险等级最低的组装车间里,放置了十张类似乒乓球台长宽、几十厘米高的操作台。1月31日,因还未复工,这里空无一人。

  “工人还在过节。再说,现在空气湿度在30%以下,很容易产生静电。” 华宇烟花负责人李浪说。尽管春节期间烟花产品火爆,但烟花厂并不能随意加班加点。早在腊月二十三(2023年1月14日),浏阳的烟花厂就基本都放假了——出于安全考虑,在节假日、高温天气和重要节点,烟花厂均需停工。此外,烟花是需要大量手工操作的产业,工人持续工作六七小时就会很疲劳,这些因素控制着烟花的生产节奏。

  “其实我的‘加特林’一出来就供不应求,2018年生产了三万件(每件12支),2019年在东北小区域火了,整个吐珠类生产线根本搞不赢,只得每年扩一个厂,产量每年翻番,2022年生产了500万支。”李浪面带微笑地说,他生于1987年,2010年大学毕业,学的是工业设计。

  吐珠组合烟花并非近年出现,而李浪加以改进形成机关枪喷射效果,并取名为“加特林”,这一创意带火了浏阳的吐珠类烟花厂。“能上这款产品的企业都上了。”浏阳市烟花爆竹总会秘书长张明福说。去年冬天,到浏阳来买货等货、现款提货的外地客商络绎不绝,直至把所有厂家的库存买空。“往年,厂家的库存至少要到次年元宵节才清空。

  南大烟花公司的组装车间。

  与华宇烟花厂仅相隔数百米的南大烟花制作有限公司,2022年一共卖出100万支加特林。对于加特林的热销,从业20年的南大公司负责人刘守俊称之为“二十年未有之盛况”。

  正月初九,他就向主管部门申请复工,被批准了。元宵节,浏阳市要在当地的天空剧院举办城市焰火晚会,承诺给购票游客每人送一支“加特林”。但整个浏阳都没货了,只能“现做”。此外,他还接了三千里之外的内蒙古客商一个2000件“加特林”的订单。

  南大公司工人正在手工组装加特林。

  不过,初九开工当天,竟没有一个工人来上班,而往年都是元宵节以后才复工。正月十一(2月1日),澎湃新闻记者在南大公司看到,部分组装车间有约三分之一的工人在工位操作。在南大公司,最危险的上硝工序,已经实现了机械化,只需要一名工人在一旁操作。但插引线及组装还需要人工。因为有多项专利设计,南大公司的“加特林”比普通款要多一些工序。在一个正在手工编织引线、并封口装箱的工人旁,刘守俊说,“内蒙古客商赶元宵节可能来不及了,不过他有仓库,愿意先囤着。

  正月十一,办公室门被不断进来的客商推开,聊天又不断被电话打断,李浪不急不忙地应付着。“大年三十那天,对完最后一笔账,我倒头就睡,外面的鞭炮烟花全都听不见,一觉睡到初一。太累了,那段时间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各地举办的焰火燃放活动井喷

  在大部分烟花厂家关门过年的时候,另一批约3000人的浏阳人离开家乡,直到过完元宵节才回去。他们是专业烟花燃放人员,受邀到各大城市燃放大型焰火。

  “今年不只是‘加特林’火,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后,各地举办的焰火燃放活动井喷。我们浏阳燃放公司的人员几乎全部在外面,单子根本接不过来,标的上百万元的焰火场次也只能推掉。”张明福半开玩笑地说,“元宵节我们浏阳自己想放一场焰火,都缺人缺货,要东拼西凑。最终,有一家企业取消了一个单子,人员队伍留在这里,才安排上。

  1月27日,公安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春节假期全国安全顺利举办了432场大型焰火燃放活动。2月3日,正在西安准备元宵焰火晚会的黄成告诉澎湃新闻,“加上元宵节的焰火,全国焰火有500场。

  黄成是浏阳花火剧团负责人,也是浏阳市烟花爆竹总会焰火燃放协会的会长。2022年从除夕到元宵节15天,他所在的公司一共接了四十场燃放活动,整个春节他仅在正月初三在家呆了一天,其他时间在西安、汕头、南京、沈阳、绍兴等地组织施工或统筹。

  今年焰火燃放订单“爆单”,给了行业极大的信心。在此之前,由于环保要求,专业燃放市场曾陷入低迷,“最低迷的时候,一年订单仅两三场,有的企业完全没单子。

  一场小型的焰火燃放需要七八个人,而大型的则需要上百人,浏阳持有专业燃放证件者有近2万人。一度低迷的市场使很多人离开这个行业,全市100多家燃放公司,缩减到70家左右。“现在,有很多人又回来了。”黄成说。

  大型焰火燃放需要的高空烟花的紧缺程度,同样在今年春节达到顶峰。而整个浏阳生产高空礼花弹的企业只有18家。

  牛石公司的工人正在给吐珠烟花装药。

  年产值过亿的牛石出口礼花厂是其中一家。“真的没货,不信你过来看,现在才开工。”“好好,如果有了,我马上联系你。”1月31日,在牛石礼花厂的富家生产基地,唐经理边带记者参观这片投资八千万新建厂房,边接各地客商的电话。唐经理介绍了今年烟花紧缺的另一原因,节假日、高温季节放假,叠加因疫情停工,整个2022年度,企业的实际生产日只有100多天,而往年都有200多天。

  牛石公司的机械化纸筒生产线 。

  对于今年烟花市场的火爆,中国烟花爆竹协会会长钟自奇感慨万千。

  作为浏阳花炮制作技艺非遗首批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钟自奇经历了这个行业的多个周期。他1981年退伍后回村创办了烟花厂,彼时,浏阳尚未成为“花炮之乡”。“老大哥是醴陵,那里有很多大厂,我们常开拖拉机去那边拉货。

  上世纪90年代,浏阳的花炮厂去国有化,1995年,浏阳撤区并乡,次年,钟自奇承包了一家区办花炮厂,成为东信集团的前身。与此同时,生产鞭炮烟花的家庭小作坊遍地开花。2000年世纪之交前后,焰火燃放在全国各地大放异彩。浏阳烟花产业进入飞速发展期。

  2008年北京奥运会,东信集团燃放的从天安门广场走向鸟巢的29个“大脚印”,惊艳世界。浏阳烟花,一时风光无限。在随后的国庆70周年、建党百年、北京冬奥会等重要活动中,东信集团都有参与。顶峰时,东信集团的年产值达5亿元。

  2008年,浏阳花炮产业奠定了上百亿产值的基本盘后,产值逐年递增。我国是全球最大的花炮生产、出口和消费国,花炮产量占到全球产量的90%。截至2022年1-11月我国烟花爆竹出口量达到38.03万吨。其中,浏阳占全国出口总额近六成。2022年,浏阳全市花炮产业集群实现总产值301.5亿元。

  不过,作为全国县域经济50强。近年来,浏阳的电子信息、生物医药和智能制造产业集群迅速崛起,三者总产值超2000亿,已替代烟花爆竹成为浏阳的主导优势产业。

  “其实,鞭炮烟花作为浏阳传统特色产业,主要作用是富民。”浏阳市鞭炮烟花产业发展中心工作人员石慧琼说。

  对于烟花从业人员而言,2015年是一个转折点。随着对环保的重视,全国越来越多的地方出台“禁燃令”,禁放区域也越扩越大。据浏阳市鞭炮烟花产业发展中心不完全统计,截至2022年6月,全国90%以上大中型城市中心区域和1000余家县域城市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花炮成为“污染”和“浪费”的代名词,钟自奇说,以至于“一度我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浏阳澄潭江镇村民设在家里的晒纸工坊。

  “决定搞点东西出来,然后有了‘加特林’

  全国各地禁放令的出台,让从业人员感觉行业到了“生死攸关”的地步。

  “四年前,我们觉得吐珠类烟花这样下去不行,决定搞点东西出来。然后,就有了‘加特林’。”2月2日,浏阳知名烟花创意制作人易守华介绍,2018年起,多家烟花厂老板聚在一起,想要创造一种“城市烟花”,低噪音、低污染、体积小,可以在城市里燃放。

  随后,他们创造了组合吐珠,多根吐珠塞在一个盆筒里,一起点,几排同时放,这是吐珠的第一次改革。易守华团队里的85后年轻人、大学生李浪,创作了可以手持,体验感更强的加特林,成为吐珠类的第二次改革。

  “其实我当时主要是想研发一种像机关枪一样的烟花小产品,品名除了‘加特林’,还有‘马克沁’、‘汤姆森’、‘喀秋莎’等,但最终市场认知度最高的是‘加特林’。”李浪回忆自己的研发过程。

  易守华将自己的名字注册为商标。

  2018年11月,易守华申请注册自己名字命名的商标,他自己的工厂和他创意团队里厂家的产品,如星空棒、五色变等很多玩具类烟花,都贴上了“易守华”的商标。

  2018年,被李浪称为“师傅”的王根,离开了所在的公司,回归从小玩到大的烟花行业。他是70后,只有小学文化,但熟稔烟花制作工艺且怀有深情。2019年,王根研发出了网红烟花“水母”的原型。这种可以旋转升空并在空中发光的烟花,一开始被王根取名为“步惊云”,“意思是这个烟花一放,就一步登天,叫人另眼相看”。“步惊云”一问世,便供不应求。2021年元月,在一场政府组织的大型焰火晚会上,数排“步惊云”在浏阳市区的观礼台燃放时,有游客看到倒映在浏阳河里的“步惊云”,脱口而出,“好像水母耶”。自此,“水母”被叫响,成为又一爆款。

  王根说,二十多年前他就是以这一间工房起家。

  “包括江西上栗、万载和湖南醴陵,至少有10万人在生产水母。”王根说。当他准备在13类商品上申请水母商标时,发现已经有一家浙江公司注册了。2022年开始,湖南浏阳以及江西的多家烟花厂家、销售商纷纷注册了含有“水母”字样的商标。

  王根在村子里试燃烟花。

  “加特林”差点也被注册为商标。2021年1月,浏阳一家烟花销售公司申请注册,但被驳回。在浏阳市烟花爆竹总会的协调下,“加特林”成为了吐珠类烟花中的一个通用名,每个厂家都可以生产。

  同时,各个厂家可以在此基础上标注自己的商标,甚至专利。比如,南大烟花公司的刘守俊发现,加特林燃放时,有灰尘撒落,遂研发了带有防尘功能的“加特林”;考虑到儿童的使用体验,又推出小勇士迷你“加特林”。

  刘守俊在办公室介绍他生产的加特林持有多项专利。

  “光我这一款霸虎‘加特林’,从外观到功能,就有4项专利。”在办公室,刘守俊拿出一叠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证书说,“我要做的是精品。

  李浪对于自己为行业贡献的“救市利器”充满自豪。在第一代“加特林”问世后,他又研发了火力更猛、效果更炫的第二代产品“蓝火加特林”,热销程度不亚于第一代。2022年7月至8月,他刚成立的星视界烟花贸易公司一口气申请了6项专利。

  走在通往自家烟花厂的乡村小路上,王根说,这几年他明显感觉到国家对知识产权的保护。

  “前些年,我去申请专利,人家说专利没用。新品只要一上市,三天就被仿冒。以前有一款叫‘时光灯笼’的烟花,出来时也很火,后来满地开花,仿的人太多了,也就没利润了。我一度想到国外去申请专利。”王根说,现在国内形势变了。

  这在客观上促进了他的创作热情。2021年,一次钓鱼时,王根看到一只蜻蜓飞落在鱼竿上,然后又跌落水面,再升空。他觉得这个画面非常有意思,决定据此设计一款烟花,先降落,再升空,名称就叫“蜻蜓点水”。同年4月,他成功注册了“蜻蜓点水”商标,并申请了2项专利。

  这些小产品和“加特林”一样火爆,有段时间他只能通过“闭门生产”,来避免到现场来等货要货的客商之间的矛盾。

  长文出口花炮厂的塑料制品车间外,工人正在搬货。

  2月1日,王根的浏阳市长文出口花炮厂仍未开工,但他的塑料制品厂已马力全开,成千上万只用于烟花配件的“红蜻蜓”,从机器里缓缓吐出。

浏阳市在天空剧院举办的焰火晚会。邓霞林 摄

  “加特林”能火多久?

  除了环保政策及禁燃令的影响,安全生产问题,也贯穿了整个烟花产业发展史。

  “别忘了,烟花爆竹是一个危险品,这是一个特殊行业。” 钟自奇说。

  一名在乡镇教书的80后浏阳教师,至今对刚参加工作不久时的两个画面印象深刻。一次是去学生家里家访,发现他父母在家里做鞭炮,她吓得不敢久留。另一个画面,是一次正上着课,突然一声巨响,附近一座山上的花炮厂爆炸了。教室里一个学生哭了,她的爸爸妈妈就在那个厂里做工。

  “要致富啊,穷远山区能靠什么。”这位女教师感慨。王根也深有同感,他从自家门前一间小工房起步,发展成为拥有三个厂的老板,他可以对儿子说,“除了继续学业,你还可以选择接班。”他的工人同样收入不菲,“别看不起这山沟沟里的小村子,一个村民搞得好的一年可以赚十多万,他们都在城里买房了。

  在安全生产方面,这些年浏阳下了不少功夫。2017年浏阳花炮企业重新洗牌,一些没有实力投入安全整改的企业直接关停。据浏阳市鞭炮烟花产业发展中心数据,花炮企业数量从2012年的1024家缩减到2017年的558家,2022年再减少到441家。

  产品安全问题,同样重要。“消费者如果使用不安全,受到伤害,那还谈什么网红?”张明福说,为了确保网红能“长红”,2022年3月总会组织制定了“加特林”的团体标准,并要求所有企业对标生产。目前该团体标准正申请成为国家标准。

  “连续销售4年,质量问题零反馈。”李浪对自己的产品自信满满。王根也尤其注重产品质量,“我对一些厂家说,你要仿冒,也要把质量做好,不能砸了这款产品的牌子。消费者的使用体验打折扣后,就不会愿意再买。

  自疫情防控政策调整,各地花炮燃放“禁改限”使得需求猛增,往后还会有这样的“加特林”需求吗?

  “烟花是一个有1400多年历史的传统民俗文化产品。‘加特林’只是吐珠类烟花组合成的一款药量提升、燃放频率更快的产品。加特林的火爆说明,年轻人对创意和创新的追求和热爱是无限的、永远的。”张明福说。

  对于一些企业准备扩张产能,钟自奇觉得应该冷静。“这个行业真实的情况是,产大于销,现在大部分工厂都实现机械化了,产能是很容易上来的。

  据新华网消息,2月5日19时,杭州时隔11年将重启元宵烟花秀。今年春节加特林的火爆、烟花市场的疯狂、焰火晚会的回归,让钟自奇大胆地作出一个结论:“以前人们总争论花炮产业何去何从,其实它既不是夕阳产业,也不是朝阳产业,而是一个永恒的产业。虽有各种禁燃令,但千年的传统、人们的喜爱,灭不掉。

责任编辑:薄晓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