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修古建的工匠们 技艺传承千年
上漆之前,要对花雕进行保护。
每上一次漆,晾干后就要打磨一次。
木匠们在修建仿古建筑。
雅安观音阁在震后进行了抢救性维修。
2015年,杜甫草堂邀请老艺人对草堂茅屋进行了大修。
□本报记者 李思忆
梁思成说:“独是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在技工匠师之手。”中国传统建筑的营造分工相当精细,一般有掌墨师、木工、石工、瓦工、泥工、漆工,有些建筑甚至还涉及雕刻师、泥塑师……在成都,就有这样一群人——
望江楼马上就要脱下厚‘外套’和游客见面了。”9月27日,记者从成都市望江楼公园相关负责人处获悉,历时三个多月的望江楼漆面修复工程将于10月完工,望江楼将于11月重新对外开放。
在成都,各式古建筑都需要专门的工匠定期维护。这些维修古建的工匠,虽分工不同,但他们的技艺都已传承上千年。
A
漆工
湿度超过80%,漆面才最巴适
土漆在空气中洗礼一番,由黄变黑,古朴厚重。其中浸润的,是工匠们在无数次修复中练就的精湛技艺。
时间回溯到一个月前,正逢成都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中午时分,记者抵达望江楼的维修施工现场,当时的户外气温已经飙至370C,然而,望江楼却披上了厚厚的“外套”。“现在气温高,但湿度是不够的”,望江楼修复工地上的漆工许名全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上土漆是技术活,气温最好在250C左右,湿度要超过80%,上出来的漆面才最巴适。”他招呼工友们稍作休整,静候“佳期”。在这段时间里,他随手拿起漆筒里的刷子在报纸上画了一笔,为记者做了一个“小实验”,“你看,现在的漆是土黄色,过几分钟你再来观察有啥变化。”谈话间,许名全不时抬头看看云层,自言自语:“如果这两天都不下雨,可能需要人工加湿。”他所说的“人工加湿”,是用浸湿了的草帘挂在建筑物内,经过高温蒸腾出水分的传统“加湿法”。
许名全告诉记者,望江楼漆面的修复遵循“从上到下”的原则,从横梁到墙面再到地板,上漆之前要先把以前的漆层手工刮掉,然后再打底子、刮面漆、磨砂皮,最后才是上土漆。说话的间隙,许名全没有忘记刚才的“小实验”,几次翻开涂了土漆的报纸让记者观察其中微妙的变化。每一次观察,土黄色的土漆都在变色,先是猪肝红,然后是深红、深棕,最后索性变成了古朴的黑色。“土漆在空气中洗礼一番,由黄变黑,古朴厚重,这才达到了我们想要的效果。”
上漆的工艺对于维修古建来说至关重要。许名全说,“比如望江楼的漆面修复,每上一次漆,晾干后就要用砂纸打磨一次,然后再上漆,再打磨,总共得上四层才行。打磨也讲技术、耗时间,没打磨光滑,下一次就不好上漆,每一层漆,生漆和熟漆的比例又都不同,用手揉的力度也不同。”正因工艺复杂,“许名全们”平均每天的工作量不会超过10平方米。
B
木工
凿出的眼像铸的一样方正
用木头修房子,在木桌旁看书写字……国人对木头有着特殊的情感。而做木工的匠人,则在传承和创造中将这种情感发挥到了极致。
骆正明擅长的是木工。最近,他和工友们就在修复武侯祠荐馨殿、旌忠门、东配堂、西配堂的木结构古建筑。“传统建筑中,除了房屋阶基、踏道等石作、瓦作的部分,其余的材料几乎都是木头,房屋的柱、梁、枋、檩、椽、门窗等都在我的业务范围内。”骆正明说。
在成都维修古建,一定是按照四川的传统建筑特色来的。骆正明指着一个屋顶立面檐口下的装饰物体说,“这个叫撑弓,为了保证挑枋支撑檩子的力度,四川的工匠们喜欢在挑枋下加一个支撑,上端支着挑枋,下端立在檐柱上。”除了撑弓之外,骆正明和他的同行们也会根据川人的居住习惯和审美偏好,别出心裁地“发明创造”一些房屋小部件,让建筑更宜居。他告诉记者,在川内不少古建筑或仿古建筑中,屋檐下都有一个瓜形状的装饰物,“那叫‘吊瓜’,它的正面挂在挑枋上,象征着居住者年年丰收,它会被雕成灯笼、花等不同的造型,既美观又能帮助挑枋承担挑檩的重量。”
木工的工作虽然有发挥创造力的空间,可并非“随心所欲”,绝大部分时间,他们的工作得跟着“掌墨师”的施工规划来。“房屋的脊梁上打几个孔,每个孔配什么形状、尺寸的榫,梁柱、檩椽做成什么样子,装在什么地方都有考究。而且,木工技术怎样,完全体现在细微处,比如凿眼时,要求不歪不斜,凿出的眼要像铸的一样方正。训练有素的木工,握凿的左臂必需纹丝不动,右手落斧砸凿才不会斜。”骆正明说。
C
掌墨
修房造物图纸全在头脑里
“掌墨师”是古代修房造屋时全程主持建设的“总工程师”,掌控从堪舆选址、规划设计、地基开挖、来料加工到掌墨放线、房屋起架、上梁封顶等一系列建造、监督活动。
“相比‘专家’的称号,我更愿意把自己定位成‘工匠’,我所做的事情大部分类似于古代的‘掌墨师’。”古建筑专家、曾主持过成都琴台路改建及都江堰老君阁重建的鲁杰对记者表示。他介绍,中国传统建筑的营造包含技术、艺术、文化和智慧四个层面,故分工也相当精细,“一般有掌墨师、木工、石工、瓦工、泥工、漆工,有些建筑甚至还涉及雕刻师、泥塑师……”
在他看来,由于古建筑的营造法式都是师徒间口口相传下来的,这训练工匠必须具有“人脑网络”,修房造物图纸就在他们大脑里。这一观点,记者也在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中找到了印证:“独是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在技工匠师之手。其艺术表现大多数是不自觉的师承演变之结果……这些无名匠师,虽在实物上为世界留下许多伟大奇迹,在理论上却未为自己或其创造留下解析或夸耀。”
鲁杰告诉记者,1962年,他便接到一个棘手的工作。“当时准备把几百间老房子从沙河坝‘迁移’到异地,所有房间必须保持原样,不得弄错一根木头。”他回忆道:“这非常考验掌墨师的技术,好的师傅可以根据一栋房子上万根木料、砖石的方位、排布,用一种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标画出图纸,分别作记,拆下来后,再在异地进行组装……我管这叫‘画天书’。”多年的工作中,行业中的很多不成文的“法式”都有了通俗易懂的名字或“口诀”。比如“万瓦三间”,意思是一个正三间的民居,大约要用一万匹瓦。
“这个任务让我苦思了很久,最后逐渐摸索出了门道,完成了属于自己的‘天书’,完美复建了房子。”不仅如此,上世纪80年代,鲁杰还主持修复了南充的魁星楼,“当时修建于嘉庆年间的魁星楼已经出现了几十厘米的倾斜,当时的选择是要么本地修复,要么拆除后外迁修复。我检查了建筑本身,发现梁柱保存很完整,既没有受潮腐蚀,也没有蚁患,所以决定本地修复。”之后,鲁杰用摄像机从各个角度拍下魁星楼的全貌,用木材按比例制作了模型。“我在家反复研究了很久,最后决定先把楼体的瓦片拆下,减轻楼体重量,然后用千斤顶和绳索根据杠杆原理把楼体整个撬起来,发动当地老百姓捐赠废铁,塞进楼梯下的缝隙,以此矫正了楼体的倾斜。”多年后谈到这段经历,鲁杰仍然很谦虚:“这其实并非什么独门秘籍,也不能说明我多么聪明,几百年前,普通老百姓家的房子歪了也是这么修的,是民间建筑的大智慧。”
D
困境
技艺落寞,后来者少
收入低、干活累、年轻人不愿意学,和不少传统技艺相似,修古建的工匠们如今也面临着传承困境。
“我从业几十年也带了30多个徒弟,但是现在还在从事传统土漆技艺的人数还不到一半”,说到传承,许名全有点落寞,“现在干我们这行收入不高,还特别累,年轻人都不愿意学。”
许名全自己十多岁起便开始跟着师父学习土漆技艺,从最基础的刮灰到掌握熬漆的技术,学了6年方才出师,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学做土漆,每个人都要经历‘过敏’这关,过敏的时候全身发红发痒,但是仍然必须每天出工,不然一段时间不碰土漆,再来还是要过敏”,他指着腿上一个疤痕告诉记者,“这就是我当年过敏留下的痕迹,长了疹子被我抓烂了。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硬挨半个月等它痊愈。”“现在这个行业不好做,上世纪80年代我来成都打工的时候白天在工地上出工,晚上还有私活,做都做不完,因为那时候人们喜欢请工人做漆雕花家具。但现在,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闲在家里没活路。”许名全说。
与之类似,骆正明也面临这样的尴尬,“我们都是跟着工地走,修古建又不是速度活,通常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做完一项工程,很辛苦,没什么年轻人想学。”他告诉记者,现在单靠自己接活很艰难,他只能加入了一家专门承接传统建筑、园林修复的公司,“虽然不如从前自由,但是好歹能保证一年的时间里有几个月在工地上,有收入。”通过这些年在公司承接的业务,他也看到了另一线生机:“近几年来,省内修仿古建筑的活路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手艺好像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现在四川能兼任掌墨师和一线木工的人非常少,即使是仿古建筑,能按照传统的建造要求完成的工人也很难找了。”鲁杰眼中流露出遗憾。
本组图片由 赵芸 本报记者 肖雨杨 郝飞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