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下五千年”到“上下八千年”
如此高度的文明并非横空出世
更久远的根脉又在何时何地
中华文明探源工程今年迎来高光时刻,开始从学界进入公众视野。这项工程迄今20年间,聚焦距今5500年至3500年的两千年,将全国这一时段重要遗址囊括在内,以考古学与自然科学深度结合的模式,试图解答一个问题:中华文明是如何起源的?
那两千年是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阶段。彼时农业和生产力迅速发展,物质财富急剧增长,社会分化加剧,随之出现国家与王权。依照恩格斯的说法,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这一时间段内,长江流域的良渚古城、西辽河流域的牛河梁等遗址已经出现了相当发达的文化,甚至可以称之为国家。探源工程的初步结论认为,距今5000多年,中华大地迈进文明社会。
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如果说中华文明形成于5000年前,如此高度的文明并非横空出世,更久远的根脉又在何时何地?
新石器时代早期的一系列发现中,已经出现了文明的曙光。根据当前的考古成果,八千年前后是另一个关键时期,有些学者称之为中华文明的起源。随着中华文明起源研究的深化, “上下五千年”不仅由传说变为考古学实证,“上下八千年”历史大脉络也逐渐变得清晰。
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的兽面纹骨匕。图/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考古队文明起源的迷思
2002年春天启动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由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和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牵头,联合20个学科、400多位学者,对中华文明起源阶段进行详细研究。这项工程以浙江良渚、山西陶寺、陕西石峁和河南二里头四个都邑性遗址,以及黄河、长江和辽河流域的中心性遗址为重点,得出了中华文明起源、形成和早期发展的大脉络。探源研究中,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难以绕开:到底什么是文明?
长久以来,全球考古界以三个要素作为判定文明的标准:冶金术、文字、城市。上世纪80年代,“文明三要素”随着风行一时的英国考古经典著作《最早的文明》影响至中国。而这三要素是西方从两河流域和埃及考古中提炼出来的,那是全球现代考古学的发轫之地。中国史前社会发展模式与两河流域和埃及不尽相同,同样的要素在不同社会有着不同的涵义,因此“文明三要素”并不完全适用于中国。
浙江良渚遗址群文家山墓葬中布满玉器。图/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个直观的例子,就是冶金术在东西方的不同意义。在西方,青铜冶炼技术发明后被大范围用作生产工具和兵器,推动了农业发展和战争升级;而青铜冶炼技术自西亚传入中国后,与中国发达的制陶工艺相结合,被广泛用于礼器制造,铸成了花样繁多的青铜器。即便在高度发达的中国青铜时代,铜器并未对农业发展作出明显的贡献。
所以,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确定中国的文明起源标准。这一标准必然建立在中国考古发现基础上。其中,浙江余杭良渚古城、辽宁建平牛河梁遗址等发现,提供了重要线索。尤其是良渚古城,在30年的时间里,考古人陆续发掘出高等级墓葬、祭坛、宫殿、水稻、城墙、大型水利工程等,一个距今五千年前后的发达聚落完整浮出水面。
在这些发现的基础上,2018年,探源工程专家组将文明标准定为四条:生产力方面,农业和手工业有相当程度发展;社会明显分化;出现作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城市;出现王权。后来,国内学者又陆续提出一些看法,但国家、城市、王权、阶级分化这几个要素重合率颇高。
当然,不同的观点依然存在。
2010年,河南二里头遗址考古人员为墓葬绘图。图/社科院考古所二里头考古队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韩建业说,多数考古学家眼中的“文明”,基本是西语中Civilization一类词的翻译,一般以恩格斯“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这一论断为据,多数情况下,将文明起源和国家起源当做大同小异的同一件事来研究。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冯时则从中国传统来认识“文明”,《易传》《尚书》中的“文明”一词,本意是经过内心德行修养表现出的“文德”,是将人从动物世界分离出来的精神追求。因此,文明社会的状态,应该是“人类以修养文德而彰明,而社会则得有制度的建设和礼仪的完善而彰明”。
概括来说,关于文明的认识,一种观点重视社会发展程度,而另一种观点重视文化成就。
韩建业赞同将两者结合起来,他将“中华文明”定义为中华民族所拥有的“高度发达、长期延续的物质、精神和制度创造的综合实体”。这一观点强调,应该将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形成区分开来,文明形成以国家社会的出现为标志,而之前还有很长的起源过程。
有趣的是,不论按照探源工程提出的文明标准,还是中国传统文献的文明概念,两种观点的部分学者在八千年文明起源这个坐标点上达成了一致。
在辽宁牛河梁遗址发掘现场拼对陶片。图/牛河梁遗址发掘与研究课题组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王巍如此总结他对中华文明起源、形成与早期发展的认识:中华文明距今万年奠基,8000年起源,6000年加速,5000多年进入文明社会,4300年中原崛起,4000年王朝建立,3000年王权巩固,2200年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区分文明“起源”和“形成”两个概念,是文明探源研究的一项创举。他希望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下一步深化,就是继续上溯至八千年,进一步探究文明起源阶段。
韩建业认为,距今八千年前,中国大部地区出现了秩序井然的社会和一定程度的社会分化,产生了较为先进复杂的思想观念和知识系统,包括宇宙观、伦理观、历史观,以及天文、数学、符号、音乐知识等。这些思想观念和知识系统传承至今,构成中华文明的核心内涵。更进一步说,当时中国大部地区文化已经初步交融联结为一个雏形的“早期中国文化圈”,有了文化上“早期中国”的萌芽。因此,八千年前已经迈出了中华文明起源的第一步。
八千年大脉络
文明的起源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从自然环境来看,八千年前是宜于繁衍生息的时期。距今八千到六千年是气候大暖期,当时黄河流域的气候类似今天长江流域,长江流域的气候类似今天的华南。
得益于温暖湿润的气候,农业发展迅速,稻作农业从长江流域向北传播到淮河流域,粟作农业在黄河中下游及燕山南北得到普及。这一时期遗址里的石铲和骨铲,表明农业已从刀耕火种发展为耜耕农业。农业发展使得人们定居下来,人口增长,村落增加,手工业发展,社会全面进步。
八千年前一道亮眼的曙光,无疑是中原地区的贾湖遗址。
山西师村遗址考古发掘现场。图/国家文物局上世纪80年代,贾湖遗址出土了一系列惊为天人的文物,比如刻划着符号的龟甲,有的字形与甲骨文几乎相同。贾湖遗址打开了人们的视野,原来八九千年前的生活并非原始与落后两个词便可概括,时人已经拥有堪称丰富的精神生活,甚至有了精妙的乐器。
贾湖并非唯一的高地。差不多同一时期,其他地区的族群也在向文明进发。比如浙江浦江县的上山遗址,距今一万年,发现了中国迄今最早的驯化稻。除了水稻之外,上山文化的其他现象也颇值得关注,比如占卜、制陶技术等,浙江义乌桥头的上山文化遗址中,就发现了距今9000~8500年的卦象符号。长江中游洞庭湖西南,距今7800~7000年的高庙遗址出现了大型祭祀场和精美的白陶祭器,早熟的宗教祭祀和空间观念逐步形成……
到距今六千年前后,文明化进程开始加速。黄河流域的粟黍向长江流域传播,水稻则向北传到汉水流域和黄河中下游。此时人口、聚落显著增多,形成中心性聚落,如河南灵宝铸鼎原遗址群,出现了数个规模达百万平方米的大型聚落。
2019年至2021年,在山西夏县师村遗址,考古工作者发现了庞大的中心性聚落。聚落修建了环绕的壕沟,宽约4米、深约3.5米,是后世护城河的雏形。军事防卫已成必须,意味着聚落之间出现了战争,这也是社会复杂化、聚落中心化的表现。考古工作者还从泥土里挖出了六千年前的石雕和陶雕,形状像桃核,其实是对蚕蛹的模仿。这些蚕蛹雕塑是中国目前最早的蚕蛹形象,加上出土的桑科花粉,考古工作者推断,此地先民已经开始养蚕缫丝了——这是丝绸起源的重要线索。师村遗址作为一只可供解剖的麻雀,反映出了六千年前后一座“大城市”的样貌。
到了距今5500~5000年,各地区相继正式进入文明阶段。此时社会复杂程度与六千年前又不可同日而语了。
山西陶寺遗址(局部)。图/国家文物局最近发现的一处此类遗址,是中原地区的河南巩义双槐树遗址,距今约5300年。在2013年至2020年的持续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发现了面积达117万平方米的都邑性聚落遗址,遗址被内壕、中壕、外壕三重宽大的环壕围绕,形成严密的防御体系。一些考古学者认为,这个中原文明核心区——河洛地区出现的遗址,填补了中华文明起源的关键材料。此前30多年,长江中下游良渚古城和西辽河流域牛河梁遗址的发现,让中原地区在这一时间段相形见绌,产生所谓“中原地区文明洼地”的疑惑。双槐树遗址被认为是打破“中原洼地论”的一个证据。
老牌“明星”遗址良渚古城和牛河梁遗址的发掘至今仍在持续。近期国家文物局发布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最新进展中,牛河梁遗址又公布了新的成果。在考古学上,牛河梁遗址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是中华文明起源多元论的证据之一,颠覆了中原文化大一统的传统观念。由此证明,中华文明并非从始至终都是中原主导,5000多年前各地区分别迈入了文明时代。在文化交流与融合进程中,中原文明逐步形成并扩大领先优势,最终成为中华文明的主导,理解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多元一体”至今仍是核心框架。
越久远的历史越飘渺,土壤里留存的证据也越发稀疏残缺。还原先民从八千年前走到五千年前的艰辛历程,不仅可以满足我们对过去无穷的好奇心,也可以更准确地回答:我们是谁,我们从何而来。
不论八千年文明起源是否能得到普遍认同,回望八千年前发生了什么,无疑是有意义的。它在更长远的尺度上,让我们观察人类社会的进化,也在感性层面上启发我们,虽然我们的生活与远古先民已经迥然不同,但也有些东西亘古不变。
发于2022.10.17总第1064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从“上下五千年”到“上下八千年”
记者:倪伟(niwei@chinanews.com.cn)
责任编辑:张迪